镜中的我,脸色白得像一张浸过水的纸。
我伸出手,指尖在眉心那片光洁的皮肤上反复摩挲,那里冰凉平滑,没有任何异样。
可闭上眼,在灵觉的视野里,那道漆黑不祥的印记就清晰地烙印在那里。
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嘲笑着我的无能和愚蠢。
干涉因果者!
一个烙印,一个标签,一个向三界六道里所有不洁之物发出的邀请函。
我忽然感到一阵脱力,顺着穿衣镜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脊抵着镜面,寒意从接触点丝丝缕缕地渗进骨头里。
我以为结束了,以为救下那个老人,斩断那条罪恶的线,一切就会回归正轨。
原来,那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我亲手为自己拉开的,通往更深地狱的序幕。
“起来!”南良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他没有过来扶我,只是居高临下地站着,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比之前任何一句咒骂都更让我感到寒冷。
“那东西……那道印记,消不掉了,是吗?”我的嗓音干涩沙哑,像两片砂纸在摩擦。
“你砍了别人一条腿,现在问我伤疤能不能去掉?”
南良嗤笑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他那个宝贝酒壶,拧开盖子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你当因果天道是小孩子过家家,打坏了玩具说句对不起就行了?”
他顿了顿,又灌了一口酒,眼神飘向窗外肮脏的夜色。
“这叫‘阴损印记’!天道无情,但有规矩。”
“你坏了规矩,它就给你盖个戳。”
“这戳对活人没用,对你我这样的也没用,但对那些没脑子的孤魂野鬼,还有那些靠吸食阴气邪念过活的东西来说。”
“你现在,比刚死之人的头七回魂夜闻起来还要香。”
比头七回魂夜还要香,我的胃里一阵翻搅。
这个比喻太过直白,也太过恶心,让我瞬间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我不再是一个可以隐藏在人群中的赎梦者,而是一块在黑暗中散发着诱人肉香的饵食。
“那……那个‘幸运儿’呢?那个偷了别人气运的人,现在怎么样了?”我挣扎着转移话题,试图抓住另一根救命稻草。
“他?”南良挑了挑眉,朝屋里那个方向努了努嘴,“你自己去看。”
我扶着墙,双腿发软地站起来,一步步挪回那个曾经气运昌隆,如今却死气沉沉的客厅。
客厅里一片狼藉,那个被南良一脚踹碎的邪物神龛,碎片散落一地。
黑色的香灰混着某种腥臭的液体,糊在地板上,散发着腐烂的气味。
而那个之前还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的“幸运儿”,此刻正蜷缩在沙发角落。
他没有死,但看上去比死了还要凄惨。
头发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花白,脸上饱满的皮肤松弛下去,堆起一层层深刻的皱纹。
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不过短短十几分钟,他就从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朽。
那些被他窃取来的,本不属于他的气运和生命力,在邪物被毁的瞬间,以一种惨烈百倍的方式,从他身上加倍地偿还了回去。
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我凑近了些,才听清那微弱不成调的音节。
“没了……我的钱……我的运气……都没了……”
他不是在忏悔,只是在哀悼自己失去的一切。
我心中没有半分同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这就是反噬。
“这就是逆命阁吗?”我转头问身后的南良,“这就是他们的手段?培养这种人,去窃取别人的命运?”
“逆命阁?”
南良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我。
“你管这叫逆命阁?”
我愣住了。
“这他妈也配叫逆命阁?”他走过来,一脚踢开脚边一个碎掉的陶片,发出刺耳的声响。
“祁砚,你动动你那被怨气泡过的脑子想一想。”
“如果一个号称能‘逆天改命’的组织,就只有这点偷鸡摸狗的本事,它凭什么在阴阳两界立足?凭什么让冥府都对它头疼?”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
南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穿梭的车流,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我给你打个比方,你把逆命阁想象成一只盘踞在深海里,你根本看不见全貌的巨兽。”
“这只巨兽有无数条触手,有些触手在搅动风浪;有些在深海里捕食;还有些,只是随意地搭在礁石上;什么也不做。”
他回过头,指了指沙发上那个已经彻底痴傻的老人,又指了指地上那堆破烂。
“而我们今天碰上的这个,连它最短最细那条触手上的一根绒毛都算不上,这顶多,只能算是那根绒毛上沾着的一粒尘埃。”
“我们费了这么大力气,你差点把命搭进去,结果只是掸掉了一粒灰尘?”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掸掉?不!”南良摇头,眼神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我们只是让这粒灰尘,从这根绒相上掉了下去。”
“很快,就会有新的灰尘沾上来,逆命阁甚至都不会注意到我们,就像你走路时,不会注意到自己踩死了一只蚂蚁。”
绝望!前所未有的绝望感,像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淹没了我的口鼻。
我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头恶狼,拼尽全力或许还能一搏。
可南良告诉我,我看到的,不过是恶狼身上掉下来的一根毛。
真正的怪物,甚至还没睁开眼睛。
“那我们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喃喃自语,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意义?”
南良走到我面前,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投下的阴影极具压迫感。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拍我的肩膀,而是用两根手指,重重地戳在我眉心那道看不见的印记上。
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传来,让我忍不住痛呼出声。
“意义就是,你现在被那只怪物‘闻’到了。”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虽然它还不知道你具体在哪,长什么样,但它知道,有一个不守规矩的家伙,弄脏了它的灰尘。”
“它会开始留意,触须会开始有意无意地朝你这边摆动!而你,”他加重了力道。
“要么在它找到你之前,变得足够强,强到能斩断它的触须。”
“要么,就等着被它拖进深海,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他说完,松开手,转身就走。
“你去哪?”我急忙喊住他。
“回家睡觉。”他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烂摊子你自己收拾!对了,这老东西的气运已经被抽干了,接下来几十年估计喝凉水都塞牙,出门就被鸟屎砸。”
“不过也死不了,算是便宜他了,报警还是叫救护车,随你。”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楼道里传来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我一个人站在这个充满腐臭和绝望的房间里,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玻璃,在墙上投射出斑驳陆离的影子,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刚刚还在另一个世界里被无数怨魂撕扯;现在,它却要面对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敌人。
我慢慢走到窗边,看着这座被夜色包裹的城市。
在那些我看不见的地方,在那因果的缝隙里。
那只巨兽,是否已经有哪根触须,开始缓缓转向我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