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妱澕自顾自拣了临水的位置坐下，这才抬眸，目光沉静地看向仍立在亭口的妱玥，伸手轻轻拍了拍身旁的石凳，示意妱玥也坐下。
慕容妱玥会意，连忙挨着姐姐忐忑落座，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见阿姊不语，自也不敢妄言，屏息凝神，静静等待，几乎连大气也不敢出。
亭内一时寂静，只闻秋风掠过池面的细微声响。
慕容妱澕微微后仰，轻舒玉臂，倚着亭柱伸了个懒腰，后目光悠远地望向远方，似在感受这世间的宁静与美好，又似心中藏着与她过往认知截然不同的生机与韵律，在这片刻的安宁中悄然流露，渐渐阖上双目，任由那带着水汽和草木清香的秋风吹拂面颊，仿佛要将胸中所有无形的块垒尽数呼出。
这里的气息是如此陌生又熟悉，让她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感。
一旁的妱玥瞪大了杏眸，几乎疑心自己眼花。眼前这位舒展腰肢、姿态随意、大开大合的女子，当真是她那素来端方持重的阿姊么？莫不是旁人假扮？
记忆中，莫说这般随性的伸展，便是偶染风寒，端方自持若庙堂玉塑的阿姊，宁可憋得面红耳赤，也必是强忍喷嚏咳嗽，再不济也要以袖掩面，唯恐失了半分仪态。伸懒腰这般寻常举动，都视为失仪之举，绝不肯纵容自己，那份近乎苛刻的自律，仿佛早已刻入骨血，只为不负‘慕容’二字。
慕容妱澕浑然不知自己一记懒腰，在妹妹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二人静坐凉亭，皆不言语，亭中寂寂，唯闻风声水响。
慕容妱澕背对着妱玥，目光沉静地凝望着池中游鱼，眸中泛起柔波。
她是极爱水的，这份喜爱近乎本能。
每至水畔，便觉心神皆静，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更爱看那鱼儿无拘无束、曳尾遨游的姿态，每每凝望，便不觉神游物外，沉浸其中。世人常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妱澕却觉得自己是懂的那鱼之欢悦。那水波之下的世界，她曾真切地融入过，不止一次，常觉自己如那池中鱼，得水则活。
那份自在，她深谙其味，那水的温柔与包容，是她在这世间难得的慰藉。
慕容妱玥手捧饵碟，百无聊赖地捻着碟中鱼食，指尖将饵料细细掰碎，心不在焉地撒入池中。小嘴不自觉地微微嘟起，心中兀自翻腾着杂乱的念头，那副模样，倒像个被冷落了的委屈小人儿。
时间在无声中流淌。碟中的鱼食渐少，妱玥又添了几回，待她数次从碟中取饵后，指尖触及碟底，终是空空如也，再也摸不到那鼓鼓囊囊的鱼食。她低头望着那光洁的瓷碟，一时竟分不清，是池中争食的鱼儿更可怜些，还是这空了的碟子更显寂寥。
无奈之下，她只得转过身，将碟子轻轻放在桌上。抬眼望去，阿姊依旧背对着她，伏在凉凉的石桌上，唯有几缕乌发被秋风撩起，在她颈边轻轻摇曳。那姿态，安宁静谧得好似已沉入梦乡。
慕容妱澕乃御封郡主，虽无封邑，却得享朝廷俸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较之慕容府，要说能更添几分华贵也不为过。
然她素日克己复礼，端庄持重，不止府中上下皆知，府外之人亦知。众人只道她生性如此，最重礼仪，可有几人知晓，这份端方自持近乎刻板的守礼，并非天性使然，而是她唯恐行差踏错，为慕容家招致非议。
在慕容妱澕心底，早已将慕容一家视作生死至亲，只是未曾言明。她这般苦心，旁人自是不知，只觉她如隔云端，难以亲近，便成了无形的隔阂。久而久之，众人倒也习惯了这这层相处的距离，这般姿态，就是连皇家都颇为赞赏。
然而，从未有人会想到她会有这么不拘礼法的一日。
是以，如今慕容妱澕突然卸下几分规矩束缚，流露出随性之态时，亲人虽觉奇怪，心底深处，却隐隐为此感到欣慰，如春日里久闭的花苞，终于绽开了笑颜，亦如一块捂不热的冰，终于透出了暖意。
慕容妱玥忍不住伸出纤指，轻轻抚上妱澕垂落肩头的如墨般乌亮的几缕发丝，那压抑了许久的歉疚若潮水般翻涌，终于冲口而出：“阿姊，对不起！”话音未落，眼眶已倏然泛起红晕，水光盈盈。
慕容妱澕带着几分慵懒地侧过头来，只从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温柔的回应：“嗯，阿姊晓得了。”
“阿…阿姊你没睡？”慕容妱玥看到妱澕缓缓转过头来，眸光清亮，哪有半分睡意？惊得她杏眸圆睁，随即羞愧地垂下头，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阿姊，对不起，都是…都是玥儿贪玩任性，以后再不会丢下阿姊一人了…”
她手中的锦帕被无意识地紧紧绞缠，她卷了又卷，指尖因束缚用力而僵硬得泛白，仍不肯罢休，仿佛要将所有悔恨都勒进这方寸丝帛之中。
慕容妱澕见状，轻叹一声，直起身，伸手轻轻覆上妱玥绞紧帕子的手，温热的指尖带着安抚的力道，耐心地、一圈一圈地将那几乎打结的锦帕从妹妹僵硬的手指间解脱出来。她心中明了，上回妱玥受伤头晕，抹药后便沉沉睡去，少了许多闲谈时光，自己便知，若不将这心结解开，这小丫头心中定会留下疙瘩。
“我的傻妹妹哟，阿姊识得水性，你可会？”慕容妱澕声音温软，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见妱玥含泪摇头，她才继续道，“这便是了，我识得水性，能自保无虞，若那日你也在身边，歹人突起发难，我自顾尚且需拼尽全力，又如何能护你周全？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反倒害了你？那时候，叫阿姊良心何安呢？你可是阿姊带出门的呀。”
慕容妱玥的眼泪终于溢堤，哽咽道：“可是我……若我不离开贪玩去那么久，兴许能撞见那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