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苏不曾想，竟见门外垂手侍立着两名青衣小厮与两名碧衫婢女，皆是恭谨模样。
为首一名年长些的婢女屈膝一礼：“仆等疏忽，竟不知苏郎君几时起身，未能及时入内侍奉，请苏郎君恕罪。”
云苏略一颔首，未置可否，只是尚有迷茫：“你们这是……”
那婢女继续恭声回道：“回苏郎君话，二小姐吩咐了，恐我等不谙苏郎君日常起居习惯，故昨儿先将洁净袍衫备于外间，现下苏郎君既已起身，敢问苏郎君，是欲唤婢子们入内侍奉梳洗更衣，还是由小厮们听候差遣？苏郎君可要先用些朝食？今日是碧粳粥配金丝卷，也有别的，若要更衣，奴婢们便……”
"且慢。"云苏抬手止住，目光扫过廊下那株半开的西府海棠，"二小姐……可是妱澕女娘？"
婢女答道：“正是。”
“有劳二小姐费心，烦请代苏某致谢。”云苏微微欠身，“然苏某素喜亲力亲为，不敢再劳烦府上，这些日常起居的琐事无需侍奉，且苏某不惯婢女近身侍奉，诸位请回吧。”
为首的婢女面露难色，屈膝道：“回苏郎君，公子伤势未愈，二小姐严命需得有人听候差遣，还望苏郎君体恤，择一使唤。”
两名婢女罢言，恭敬敛衽一礼，无声退下。两名小厮亦躬身施礼，转身离去。
待云苏自行换妥那套月青袍衫，正欲梳理发髻，忽闻轻叩门扉。开门见是其中一名小厮，双手捧着盛有温水的铜盆，盆沿搭着洁净面巾。
小厮道：“苏郎君可需净面？二小姐特命取了沉香屑添在水中。”
云苏微讶：“你怎的去而复返？”
“苏郎君恕罪。”小厮躬身，“方才苏郎君言，不惯婢女近身，便是择了小人等小厮听差，小人才去备水了，另一位在厨下盯着苏郎君的早膳，二小姐特意叮嘱，苏郎君伤势需人留心照看，纵使苏郎君不选，府中管事的也必会另遣妥帖人手前来，万望苏郎君莫要推拒，以免辜负二小姐一片心意。”
小厮接着恳切道：“如此一来，亦令小的们难做，对了，二小姐还特命用艾草熏了衣被，晚些即可给您换上。”
云苏指尖拂过身上柔软的细葛布料，确感舒适妥帖，这深闺女子的周到竟似春江水暖，看似无形却无处不在。
“苏郎君，二小姐吩咐小的问您，是欲往正膳食厅与主家同进早膳，还是在厢房兀自用些清粥小菜便罢？”小厮顿了顿，补充道，“二小姐还说，苏郎君伤势初愈，不宜劳顿，若觉精神不济，在房中静养两日再走动亦无妨。”
云苏欣慰道：“便在房中即可，有劳。”
“是，小人这便去传膳。”小厮领命退下。
云苏颔首应允。其后两日，妱澕果然未曾前来探视。至第三日，恰逢慕容旭休沐，駋琦亦在府中。妱澕便提前一日遣了凊儿至厢房传话，言明次日将引云苏拜见家主。
休沐日清晨，小厮如常侍奉云苏洗漱更衣、进用早膳。
云苏欲唤他取件外衫，方忆起这几日竟未曾问其名姓，许是伤病未愈神思昏沉所致。略觉赧然，遂温言问道：“还不知小哥如何称呼？”
小厮恭谨答道：“回苏郎君，小人贱名汉衫。” 汉衫汉衫，汉人衣衫，家中第三，汉人与胡人结合所生，又是生在大唐的孩子，生养皆在大唐，既是披了汉衫，取之谐音，故得此名。
"苏郎君。"汉衫捧来漆盘，其上金丝卷饼并乳酿鱼香气扑鼻，"二小姐说您伤在右肩最重，特命厨房将羹汤都熬得稀烂。"手无力或不顺畅，也能方便食用。
云苏看着汉衫忙碌的身影，心中暗忖：这位慕容府的二小姐，皇帝御赐的郡主，行事作风倒与寻常闺阁贵女大不相同，寻常高门千金养在深闺，于外男习性、仆役差遣这等琐事，何曾这般细致考量？更遑论予客居之人以选择之权，她这般安排，是生性周全至此，还是别有缘故？
思及此，云苏道：“京都人家都是这么个规矩？竟然少得了女婢伺候？”
“回苏郎君的话。”汉衫垂首道，“府中大少爷与三少爷身边，亦皆是得力的小厮随侍，慕容府门风清正，家主身职金吾卫，治家更重规矩体统，自与寻常人家不同。” 躬身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敬畏。
云苏神色微凝，确认道：“大将军府？”
“原来二小姐已告知苏郎君？如此甚好，倒省了小的多费唇舌。”汉衫明显在克制中松了一口气。
云苏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
汉衫哪知他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金吾卫大将军府！慕容旭！
云苏虽自幼长于外，却也知京都金吾卫大将军慕容大人之名。此人久居官场，阅人无数，执掌京畿防卫，位高权重，更是出了名的明察秋毫、见微知著。自己身份特殊，若被他识破，只怕立时便会被遣返那处回去！
思及此，一股强烈的抗拒与忧虑攫住心神。他执箸的手停在半空，忽觉口中茶点索然无味，方才还道可口的早膳瞬间失了滋味，眉宇间不自觉笼上一层阴霾，所幸已食之七八，便索性搁下了牙箸。
这沉郁的思绪间，脑海中忽地掠过慕容妱澕的身影——那位行事出人意表的郡主。念及她昨夜亲自喂水的莽撞、今朝这细致又霸道的安排，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竟悄然浮上唇角。
然云苏不知，慕容旭并未将他放在心上，未曾留意其衣着打扮，更未细究其身份。
思绪飘转间，他下意识地伸手，取过一只青瓷杯，为自己斟了半盏温水，就着杯沿轻抿一口，忆起昨夜妱澕曾持过，杯沿处还留着淡淡胭脂痕，他认得，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
“你们这位二小姐……”云苏摩挲着温润的杯壁低语，“着实与众不同。”
汉衫不明所以，只觉得云苏神色柔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