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妱澕看着碟中佳肴,眉尖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她举箸略尝了尝,神色间并无太多欢愉,反带着一丝拘谨与疏离,便搁下了牙箸。
凊儿见状,心下惴惴,忙又依样布上些时新菜蔬并金齑玉脍。妱澕却依旧食而不显甘味,箸尖在碟沿轻点,叫凊儿踌躇难以下箸。
凊儿最后将水晶脍挑入妱澕分盘,又取金乳酥置其右,末了还舀了勺建莲汤浇在玉蕊羹上。这水晶脍是取鲈鱼脊肉切薄片,以冰镇过;金乳酥乃用牛乳与面和成,炸得金黄;建莲汤更是用建宁莲子慢火煨了三个时辰。此三样皆是京都贵女爱吃的精致菜色,然妱澕送入口中还是眉尖微蹙。
凊儿再不敢贸然下箸,捧着公箸僵立一旁,额角沁出细汗。
八仙桌畔静默片刻,皆以为这些膳食非她素日所好,可慕容夫人乔氏确定慕容府厨房做的半数菜肴,就是按照妱澕以往口味吩咐的。
妱澕忽然放下牙箸,抬首望向慕容夫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与破釜沉舟般的决心:“伯娘。”
众人目光汇聚。
“侄女…可否…”妱澕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自取膳食?”她觉得每次婢女夹菜只有一片,太少了,吃的不过瘾。
慕容夫人正满心关切地看着她,闻言未及细想,脱口应道:“自然使得!澕儿觉得怎样舒坦便怎样来!”
“嗯?!”妱澕的这一声微微惊喜的轻应,不啻惊雷炸响在席间。
慕容旭夫妇脸上的慈爱与温和瞬间凝固,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愕然与困惑;駋琦箸尖夹着的一片鹿脯,‘嗒’一声轻响,失手落回自己面前的青瓷碟中;駋玮正扒了一口香粳饭,闻声猛地一噎,慌忙以袖掩口,强压下喉间翻涌的呛咳,一张俊脸憋得通红;妱玥箸上那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鱼脍一颤,竟从半空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青釉莲花碟沿,溅起几点琥珀色的汤汁。
“糊涂东西!”慕容夫人乔氏面色微沉,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扫过凊儿与侍立诸婢,“二小姐回府虽非首次,尔等贴身侍奉之人,岂可连自家主子的口味喜好都未能尽知?就是平素待你们太过宽厚,才致如此怠慢,须知郡主归府,便是尔等需尽心侍奉的主子,若再这般懵懂,莫怪府规森严!”
满堂侍立的下人齐齐躬身,皆惊自己成为怠慢者,便只能等着家法处置。
“伯娘。”妱澕放下牙箸,声音清亮地响起,惊得侍立婢女慌忙后退半步,不曾想竟是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打断了训斥,“不过是一顿家常便饭,何必如此劳师动众?再这般下去,大家怕是都要饿着肚子看训话了。”她执起青瓷盏轻啜,腕间珊瑚珠串滑落至肘间,露出半截凝脂般的手臂。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席间又是一静,众人目光再次聚焦于妱澕身上,惊讶之色更甚。
慕容旭执起酒盏的手微微一顿,琥珀色的椒浆在盏中荡出细纹,倒也是率先回过神来,朗声笑道:“澕儿说得是,先用膳,先用膳,莫让菜都凉了,澕儿还要趁热吃呢。”他顺势招呼众人举箸。
众人虽重新举箸,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妱澕面前的食案。
与往昔箸尖只拣些清淡菜蔬、荤腥几乎不沾的模样截然不同,今日的妱澕竟频频下箸,那盘色泽红亮的樱桃肉、炖得酥烂的驼蹄羹,甚至平日她瞧一眼都嫌油腻的红烧蹄膀,都引得她毫不犹豫地伸箸夹取。
慕容夫人乔氏素来最是疼爱晚辈,对妱澕尤甚。从前见侄女事事力求周全,一言一行唯恐落人口实,心思重得常带郁色,连带着阖府上下与她说话都需字斟句酌,唯恐哪句不慎惹她多心伤怀。
此刻,慕容夫人乔氏见侄女居然这般“放肆”,忍不住柔声提醒:“澕儿,你身子初愈,虚不受补,荤腥油腻之物且浅尝辄止,遵医嘱待过几日肠胃调和了,再慢慢进补不迟,到时候想吃什么尽管跟伯娘提。”
妱澕闻言,咬着箸尖略一迟疑,便爽快应道:“哦,好。”言罢,果真不再多去碰那些油腻之物,转而多专心享用起面前的清炒菘菜和玉露团来。
慕容夫人乔氏眸中泛起涟漪。她记得三年前妱澕及笄时,这孩子执箸的手势标准得如同宫中女官教导,每道菜必是最多尝三口便搁箸,连最爱的糖霜芙蓉饼也只取不到半块。如今见她咬着银箸尖发呆,忽而凑近那盅雪霞羹嗅了嗅,又恹恹地推开,这般孩子气的举动,倒像是换了个人,也更有灵动生机。
侍立的下人们垂首屏息,心中暗忖:这位郡主今日似乎格外随和,不似往日那般清冷难测、动辄得咎说念。
他们看见妱澕咬着金乳酥时,嘴角沾了粒芝麻也浑然不觉;看见她用银匙舀雪霞羹时,汤汁顺着碗沿滴在襦裙上也未察觉;更看见她放下银箸时,指尖还恋恋不舍地摩挲着雕花碗沿。
駋琦、駋玮与妱玥交换着疑惑的眼神,今日阿姊(阿妹)的言行举止,从布菜到口味再到这般爽快应诺,处处透着陌生,与记忆中大相径庭,就像是初见的人儿。
然则慕容旭与夫人历经世情,又是亲手将这几个孩子带大,对每个人的脾性可谓洞若观火。
眼前妱澕这判若两人的随性豁达、对繁文缛节的不以为意,乃至那毫不掩饰却又能及时克制口腹之欲的表现,桩桩件件,皆与昔日那个心思细腻敏感、重礼自持到近乎苛刻的侄女郡主大相径庭,便是最小的女儿妱玥,也从未敢在家宴席上这般肆意。
唯有慕容夫妇端坐如松。二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执起酒盏掩住唇边笑意,这是他们夫妻几十年来养成的默契,彼此眼中俱是深沉的惊疑与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