妱澕轻挥摆手：“凊儿，替我更衣梳妆，我要往正厅与伯父伯母同进晚膳。”
凊儿恭谨应诺：“是，郡主。”
她低眉上前侍奉，心中却暗暗纳罕：郡主今日似乎大不相同。
这份不同，不在钗环服饰，而在于那股子精神气，从前便是难得身子爽利时，也常以各种缘由推辞家宴，今日初愈反倒主动要去？更难得的是，言语间竟透着一股毋容置疑的利落劲儿，与往昔那万事皆懒、弱不胜衣的模样判若两人。
凊儿悄悄抬眼，从郡主沉静的眉眼掠过打量——眉眼依旧，可那股子透骨的清冷竟淡了几分，倒像是春日里融了冰的溪水，潺潺有了生气。目光复又落到她自行抬起配合更衣的手臂上，忽然想起，往日郡主更衣时总嫌这绣样不是老气就是过于入眼艳丽，宁肯只穿素色衣衫。
“这裙摆上莲花开得正好，像极了旧时阿娘院中的那丛，夏日里总引得蝴蝶翩跹，不过不是我喜欢的花样，凑合着穿吧。”更衣后的妱澕从铜镜中望凊儿一眼， “可是觉得我与往日不同？”
凊儿慌忙跪下：“奴婢不敢。”
妱澕伸手扶她：“起来吧，大难不死，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她目光落在窗外浓沉的夜色中，“这慕容府，终究是我的家。”
凊儿起身，心中疑窦更深，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但她隐隐察觉，这位郡主，似乎真的不同了。
妱澕行至途中回廊转角时，遇见提着小厨房食盒的婢女喜儿，便命她一同将膳食提来膳食厅。
食厅内，八仙桌上分置五副银错铜食案。喜儿捧着朱漆食盒踏入厅时，席间正是气氛融融。
慕容旭执象牙箸尖夹着一片晶莹的鲈鱼脍，正欲放入夫人碗中；駋琦刚将一块炙羊肉夹起；妱玥低眉小口啜着婢女刚端来的雪蛤莲子羹，眸光不时悄悄瞥向三兄駋琦；駋玮案前的青瓷汤盏已空，侍立其后的婢女刚为他添满一碗香粳米饭。
慕容夫人乔氏含笑抬头，正待招呼众人尝尝新上的清蒸鲥鱼，目光陡然落在刚出现的喜儿手中的食盒上。
“嗯？”慕容夫人乔氏执银匙的手顿住，汤水在青玉碗中泛起涟漪，笑容一敛，声音带着疑惑与不悦，“喜儿？这食盒不是吩咐你送去憩珠阁给二小姐的吗？怎会提到这里来？”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俱是一怔，目光齐刷刷投向提着食盒、僵立门边的喜儿。
慕容旭箸尖的鲈鱼脍悬在半空，温言解围道：“夫人莫急，人手不够，想是下人忙中出错，未及交代清楚，喜儿，将食盒送去憩珠阁主屋便是。”
喜儿面色发白，捧着食盒进退维谷，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只惶恐地垂首站着，引得慕容夫人乔氏眉头蹙得更紧，疑窦丛生，正待再问。
“伯娘勿怪喜儿。”一道清越的声音从门外传响起，“是侄女欲与家人同席而食，故让她将膳食提来此处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妱澕广袖轻扬，已自喜儿身后跨过门槛，款步走入膳食厅，身姿虽尚显纤弱，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柔和的坚定。
这突如其来的宣告，令席间瞬间陷入一片奇异的凝滞。
慕容旭箸尖的鲈鱼脍，‘嗒’一声轻响落回自己碟中；駋琦箸上的炙肉一颤，‘啪嗒’掉进碗里；妱玥被这变故一惊，呛了口汤，掩唇剧烈咳嗽起来，脸颊涨得通红；駋玮反应最大——他刚扒了一大口饭，闻声猛地一噎，饭粒卡在喉间，登时面红耳赤，一手紧按胸口，另一手急切地向身后的婢女胡乱示意，眼中尽是痛苦之色。
侍婢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捧起妱玥案上尚有余温的汤盏，凑到他唇边。駋玮就着婢女的手，狼狈地灌下好几口汤，才勉强顺过气，伏在案边喘息不已。
一片混乱中，唯有慕容夫人乔氏最先回神。
“澕儿，你说的是真的！？”她脸上瞬间绽开惊喜交加的笑容，霍然起身，绕过食案疾步上前，一把挽住妱澕的胳膊，“快，快入席，你能来同席用膳，伯娘心里不知有多欢喜！”
她亲自引妱澕至身边预留的空位坐下，迭声吩咐侍立婢女：“速为二小姐添置碗箸，将新做的玉尖面、樱桃毕罗都挪近些，澕儿，你身子刚好，多用些这清蒸鲥鱼，最是温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还把那道金乳酥移到妱澕跟前。
趁此间隙，駋玮终咽下米饭，耳尖泛红；妱玥面色潮红，总是偷偷瞥一眼妱澕；駋琦以箸尖戳着碗中肉脯，忽觉父亲与自己同时抬眸，父子二人便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开食，开食。”慕容旭执起银壶斟酒，琥珀色液体沿壶嘴倾泻，在烛火下泛起粼粼波光。
休说达官显贵，便是钟鸣鼎食之家，也极重席间仪轨。其中“布菜”一礼，膳席需循"仆侍主、卑奉尊"，尤显尊卑伦常，即或仆婢为主上奉馔，或晚辈为长者侍膳，或姬妾向主母献食，皆有定规。
往昔的妱澕郡主，为彰贵女风范，亦效法京都高门显贵之风，用膳时必有贴身婢女侍膳布菜。今日事出仓促，慕容夫人乔氏见随侍在侧的只有刚被任命给妱澕作贴身丫鬟的凊儿一人，便未另作安排。
她转念一想：冰盏虽是府中得力的二等丫鬟、家生子出身，终究不如凊儿那般在郡主府朝夕侍奉，定然更深谙郡主旧日口味脾性。若令冰盏布菜，恐有不合妱澕心意之处，反惹烦扰。不若还是让凊儿侍奉，更为妥帖，且能在主人跟前侍膳，身份自比庖厨仆役矜贵几分。
凊儿得了这体面差事，心下暗喜，倍加谨慎。她持起专用于布菜的乌木镶银公箸，从席间鎏金分餐盘中，依着旧例和夫人眼色示意，将适量的清蒸鲥鱼腩、蜜渍雕胡饭等几样精致菜肴，恭敬地布入妱澕面前的白玉碟中，动作力求稳当持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