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林荫的树林间，泥泞小路溅得裙摆惨不忍睹，她站在原地，看着越走越远的背影。
白沐雪知道他此刻眼中布满的仇恨，或许从昨夜开始就没有一刻停止过想要替小实报仇的冲动。
他是不是也喜欢那个小实呢？他会有‘喜欢’这种感情吗？
脑中下意识联想到侍女们为她讲的话本情节，那一个个关于情爱的传说故事……
她不曾注意身后那个朝她靠近的影子。
而此刻的红叶和白斯寒，从小实那了解情况之后，打算暂时离开寻香阁。
街边小摊老板的吆喝声取代了夜晚姑娘的娇音，在闻到一阵又一阵的香味之后，白斯寒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整个早上都没吃过东西。
“红叶姑娘，我肚子饿了，一起去吃碗面吧。”
“我没带钱。”
“我请客。”
少年爽朗的声音与之平静的神情有些不搭，红叶不疑有他，跟在他身后进了一家客栈。
他要了两碗面和两瓶清酒，不过红叶对清酒看似有些不满，喃喃地自言自语。
“这简直就跟白水一样……哪算酒啊。”
白斯寒回想起那瓶极品烈酒不由得一阵寒颤，在他眼里，那玩意儿早就不能称之为‘酒’了。
很快，两碗热乎乎的面就给端了上来，红叶拿起筷子，慢慢吃着。
一旁的少年则是狼吞虎咽，边吃还对那店老板夸赞味道极好，似乎在扮演着这家店的常客一样。
他看了红叶一眼，点了点头，又要了一盘肉。
红叶自然不知道那个动作是为何意，但也没有多想，只是小口小口地吸着一根根面条，视线一直停留在店内壮汉老板来回忙活的身影上。
酒足饭饱，白斯寒托起下巴看着依旧慢慢吃面的红叶，并不说话。
红叶被他看得不自在，一个白眼抛了过去：“你看什么？”
“找时机啊，你吃得太慢了，我肉都吃完了。”
“什么时机？”红叶不解。
“溜走的时机，我又没钱。”
“……”
红叶立刻放下碗筷，整个人僵直着。
她虽然是妖怪，可是一直是个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良民’，这般情况属实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见她呆愣住了，白斯寒有些好笑地推了一把，将她从脑内的混乱中带了回来。
眼前的人笑得自然。
“你有没有搞错，没带钱还请……唔！”
一只大手捂住了红叶没控制住的音量，两人环顾周围，许是店里忙碌得很，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刚才的声音。
红叶被拉着溜出客栈的时候可以说是悄然无声，二人就如同路上的一粒尘埃那般无人关注，无人察觉。
约莫过了四五家店铺之后，红叶才渐渐平复不安的心跳，而身旁的人却是一脸事不关己之态。
白斯寒一直没有注意，自己牵着她的手忘记松开，也没有察觉到手的主人此时比方才更加心慌意乱。
抽回来也不是，继续这么握着也不太好，红叶少有的烧红了脸。
不远处一家小铺门口摆放着的糖葫芦，似乎又一次勾起了白斯寒肚里的馋虫。
“我想吃糖葫芦了。”
“啊？”
两人刚慢慢悠悠地越过那小摊子，红叶便瞟见他手中多了两串糖葫芦。
“你这家伙是小偷吗！”
“厉害吧。”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这是红叶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闪动的稚气，看起来似乎异常兴奋。
﹉
寻香阁街外不远处的小道上，三个妖怪直立不动。
红戎鬼与狸吾怒目相斥，小姑娘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乌黑的眼珠子在二人脸上来回观察，面露难色。
她本应当无条件选择相信红戎鬼，毕竟是看着自己长大的护卫，同时也是伙伴。
但莫名的信赖却在寸寸倾向于狸吾。
“小姐，赶紧跟我回云牙山，与这么危险的妖怪待在一起后果不堪设想。”
闻言，白沐雪望向狸吾，眼中似在询问，又似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好让自己有个理由相信他。
奈何，狸吾却不言半句，视线没有一刻从红戎鬼身上离开，锐利的目光仿佛想要折断红戎鬼额上的两只角。
白沐雪有些害怕，若是出于保护红戎鬼的目的，自己是否应该先随之回去，至少可以阻止这二人激烈的目光交战。
“小姐，少主和主人都很担心你，先随我回去吧。”红戎鬼见她有所动摇，赶忙补充道。
关心白斯寒的安危瞬间战胜了一切犹豫，她对狸吾笑着摇摇手，示意自己就要跟随红戎鬼回去。
“小丫头。”
身后低沉而又简短的威吓成功让白沐雪小跑的步子停了下来，她看了看近在眼前的红戎鬼，又回头朝狸吾望去。
结了痂的伤口在他屏气的容颜上更添一份严肃，狸吾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视线从红戎鬼身上转而到沐雪脸上。
定定道：“过来。”
白沐雪为难，没有回来的动作，狸吾不禁加重了语气，催促：“快点。”
或许她真的是鬼迷心窍了吧，相处十几年伙伴，竟不如这个来历不明的妖怪值得信任。
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等她反应过来到的时候，双脚已经不听使唤地带着身体回到了狸吾身旁。
“真乖。”
狸吾摸摸她的头，英气的双眉间散发着逐渐缓和的气息，简单的两个字确实让她放心。
她如同褪去刺衣的刺猬，顺从地任他脏兮兮的大手盖在自己脑袋上，任他将自己掩至身后。
赤色的灭妖刀以迅雷之速投向了红戎鬼，妖力顷刻间化作浓烟，捣烂了那层虚假的皮囊。
丑陋而又干枯的妖怪躯体潜入草地渐渐消失，逃离。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也太快，白沐雪的心从惊吓到愤怒直至最后的恍然大悟，心境演变太快，让她呆愣住了。
“发什么呆，走吧。”
白沐雪颤颤问道：“……为什么……你怎么知道这个红戎鬼是假的？”
“我不知道啊，猜的。”他敷衍一笑。
他走到妖怪遁入的位置，弯腰收回刀。
“走吧。”
狸吾并不确定方才这丫头是否会回到自己身边，油然而生的自信或许也归功于他的嗅觉吧，闻到了来自于十二年前的记忆。
二人踏入寻香阁主街，琳琅满目的美食使得少女几乎把自家兄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大小姐，我们身上没有钱，你提着这么多肉包子打算潜逃吗？”
“啊？吃东西要给钱的吗？”
“……”
狸吾刚要开口质问，眼角余光恰巧瞟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四人相见在街中心，那晚斗乱的老地方。
“阿寒！”白沐雪惊呼，全然不顾身处无数视线之中，小跑着拥上白斯寒。
白斯寒难得地笑了，宠爱地抚她的发。
一旁的红叶与狸吾完全不受这二人的关注，只好默默围观这过于亲昵的兄妹团聚。
白斯寒生了些尴尬，推了推妹妹，低声道： “好啦，快下去，你没受伤吧？”
“没有，你也没事吧？”
“嗯。”
忽的，一股从未有过的危险气息朝四人猛烈扑来！
一瞬间，大锤、刀剑、锁链、统统袭来！狸吾与红叶立刻拔刀相抵，至于兄妹二人倒是有些惊吓到。
突然发生的一切，毫无防备。
冰冷的风灌进长衣，红叶不禁打了个寒颤，妖怪数量之多超乎想象。
四人默契地背靠背，不敢妄自行动，感觉手中武器抵挡之力已是极限。
敌人像是抓住乘虚而入的机会一般，接踵而来的攻击让四人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镜妖女留着小实或许就是作为诱饵之用，引诱了自己上钩，引诱了云牙山上钩，待毫无价值了这才杀害了她。
狸吾的猜测让他愤恨之余亦有一丝愧疚之心，那个人族女子确实是因他而死。
青色弯刀刺入肉身，伴着怒吼声刀狠狠地划开高大的身体。
顿时，四人都闻到了腥臭刺鼻的味道，在逐渐扩散。
血渗进了地里，风一吹，留下浓重锈味。
顷刻间，所有人耳中充斥着咆哮嘶鸣之声，那些被砍杀的一具具妖怪尸体将自身妖气混杂于空气之中，白斯寒早已分不清它们属于何种妖怪。
狸吾是战场上的强者，刀光血影早已司空见惯，他一手的犀利皆是由身上每一条伤疤换来的，总能预见敌人的下招，然后直击要害。
他与几人水平不同，完全不同！
在这样数量劣势的情况下自保已是艰难，更别提狸吾已杀出一条逃生之道，三人看着这样令人畏惧的少年不由得一阵后怕，庆幸他并非敌人。
就在四人准备逃离现场时，突然，一团团火焰从空中不断直击乱斗之中的妖怪们。
那是妖马之火，前一秒还有血有肉的身体，在下一秒竟被燃成灰烬。
不花太多时间，敌人已灭半数。
“你这个臭小子，又给我惹是生非。”
空中传来熟悉的声音，数双眼睛十分默契地抬头望去。
坐在妖马背上的人虽瞪着白斯寒，双眸其实并无半点怪罪之意。
“爹爹！”沐雪喜笑颜开地朝着空中挥手。
与之相反，白斯寒如往常那般白着眼望着父亲，略显吃味道：“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接着他们便听到寻香阁顿时一阵骚动，那是白郡司的万妖百鬼正朝着街中心前进，声势浩大，已为数不多的敌人早已大惊失色，仓皇而逃。
云牙山的妖呀，个个不是善茬，凫傒异鸟，邪兽天狗，不胜枚举……
要说谁能胜得了云牙山主人，那唯独其妻—雪妖。
她着一身白纱襦裙，利落地从白郡司身后跃马而下，细眉倒竖瞪着兄妹二人。
“娘亲……”二人低头，闪躲着雪妖眼中的愤怒。
“你们俩趁我不在这样胡来，当真不怕我教训你们吗！”她曲起指节轻轻敲了白斯寒脑袋，以示小惩。
白斯寒瞄一眼母亲身后的人，见他正一脸幸灾乐祸，实在令他火冒三丈，便指了指白郡司道：“是他趁你不在派我去甫佐城办事的，说是娘在的话无法令我独立自主。”
雪妖瞬间转移目标，怒目直指白郡司，让他霎时间寒意席卷全身。
“好了夫人，他们不都没事吗。”
“若是我们不来，他们不就出事了吗！”
“行了，我错了，你就别再生气了。”
白郡司安抚地拍拍雪妖的背，动作不尽宠爱，倒是让旁人小辈看着些许尴尬。
红叶满脸疑惑，她难以置信这对妖怪夫妻会是他们兄妹的父母？颇有些孩子气，更甚白斯寒的稚气。
“喂，这是你爹娘？”红叶再次确认。
白斯寒调侃道：“正是家父，让你见笑了。”
“臭小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白郡司将一把刀直直地朝白斯寒投过去，力道中满是埋怨！而后者却是习以为常地侧了侧头，刀贴着发丝划过，深深地插在了身后的店门上。
“他们关系很差吗？”红叶贴近沐雪耳边，轻声问道。
“嗯……应该说感情太好了吧。”
说着便朝红叶笑得灿烂，白沐雪一直觉得此二人更似好友，时而是父子，时而是挚友，时而是对手。
白郡司是白斯寒永远想要超越的对手。
红叶看着白沐雪脸上越发温暖的笑容，自己却始终无法染上那种微笑，甚至有种说不上的感觉卡在喉头，不上不下。
这一家太过幸福了，令人灼眼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