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愧疚令慕容妱玥忆及那日阿爷执家法打手心的模样,与駋玮现在拂袖而去的冷待交织,让她思绪乱如麻,竟比祠堂青砖更硌得人心口生疼。
正说着,慕容旭与夫人从廊下走来,显是正要去探视妱澕。
"慕容家的小崽子,虽然是有些顽劣,但是居然个个都伶俐得紧,吾家儿女,倒是不约而同,心念相通。"
慕容旭捋须而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眼底的忧色却未散。他携夫人缓步,鎏金蹀躞带映着廊下灯笼,方才在二门处听得分明,这四丫头被罚禁足,今日方解便急着往这里钻。
"阿爷阿娘!"妱玥忙敛衽行礼,螓首低垂,心中惴惴。
慕容夫人乔氏眉间蹙起,本欲再责她不知安分,但念及屋内病弱的大侄女,又望着女儿泛红的眼尾,终是忍下,叹了口气沉声道:“既来了,且随我们进去罢。”正好让女儿亲眼目睹自己犯的错有多大。
慕容妱玥随父母步入内室,在门口就知晓药香氤氲。
榻上,妱澕静静躺着,头睡青鸾衔珠枕上,锦被覆身,面上瞧不出外伤,月白襦裙衬得面色愈发透白,气息微弱。虽闭目似睡,眉宇间却笼着化不开的郁色与病气。
慕容妱玥望着阿姊腕间两道淡红伤痕,心头倏地一揪,喉间如同哽住——猛然想起以往常听奴仆女婢悄声议论,医师诊脉后连连摇头,许是说二娘子心脉受损,郁结于心,情形凶险。此刻亲眼所见,这“病殃殃”三字,远比想象中更令人心惊,阿姊这般模样,再瞧着案头那碗黑褐药汁,方觉后怕,若真有个万一……她不敢再想下去。
恰在慕容妱玥心神纷乱之际,駋玮似有所感,回头瞥了一眼。那目光不似霜刃掠过,也并无暖意,便能惊得她心头一颤,下意识又往门外缩了半步。
长姊妱澕往日待弟妹虽亲厚,但规矩亦严,素来严慈并济,昔日教她习字时,执戒尺的手是稳,却总在落掌前先瞧见自己红了的眼眶。此刻望着榻上气息奄奄、人事不省的阿姊,再想到自己正是这场祸事的源头,敬畏、悔恨与揪心的钝痛便沉沉压上心头,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纷乱的思绪同样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那些关于长姊的严厉教诲与温柔回护的记忆碎片,在眼前病弱景象的映衬下更显尖锐。她神思恍惚,脚下虚浮,绣鞋竟被那高高的门槛绊得向前狠狠一扑,整个人踉跄着跌坐于青石阶前,膝头旧伤撞上石阶棱角,痛得她倒抽冷气,却不及心口翻涌的酸涩。
“四小姐!”骇得玖儿失声惊叫,准备去扶时,却被人抢先一步。
一道身影快如闪电,駋玮已冲至近前,一把将她捞起。他动作虽迅捷,扶她站稳时,小心避开了她膝弯处,眉头紧锁,显然是从兄长駋琦那里听说了她被罚跪数个时辰、整夜未进水米的详情。
随即,责备本欲脱口而出,可他攥着妱玥腕子的力道重得骇人,薄唇抿成直线,终究只带着怒其不争的口吻吐出几句训斥:“这般年纪了,行路还如此孟浪!门槛在前也不知扶框借力?若是膝上疼痛难忍,更该唤人搀扶,逞什么强!堂堂慕容家女郎,站如弱柳扶风,成何体统?若再摔出个好歹,是想累死阿姊屋里的侍医么?”语气冷硬,眼底倒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话虽如此,指尖却悄悄将妱玥袖口褶皱抚平。
妱玥垂着头,任由三兄扶着、听着责备,不辩一词。她知道他气恼,也知他终究是放不下自己。这份沉默里,既有认错的乖顺,也有一丝难言的委屈和因他出手相助而生的酸涩暖意。
周围仆婢皆知三少爷待四小姐向来如何,此刻见他虽出言冷厉却已出手相扶,便都垂手侍立,无人多言。
待妱玥站稳,慕容駋玮沉声道:“我自请在此守候阿姊,你……”
话音未落,慕容妱玥便连忙低声恳求:“三兄,我……我也想留下侍奉,稍赎前愆。”
慕容駋玮瞥了她一眼,未置可否,算是默许了她在外间守着,自己则转身进了里屋,守在妱澕榻前。
午膳时分慕容夫妇遣人来请。
慕容駋玮只隔着帘幕道:“阿姊未醒,无心饮食。”
慕容妱玥在外间亦轻声回绝。
暮色渐沉时,屋里燃起苏合香,至晚膳时分,慕容旭夫妇复又遣人相请,婢女捧来晚膳,她摇头推拒,耳畔回响着三兄那句:"阿姊未醒,我岂能独食"。
铜漏滴答声里,她望着屏风后駋玮挺直的背影,忽觉眼眶发热——这个总对她冷着脸的三兄,此刻正用温毛巾一遍遍擦拭长姊掌心,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琉璃。
然两人心意依旧未改。
暮天渐浓,室内烛火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拖出长长的、寂寥的影子。駋玮执意守在妱澕榻前,妱玥便在外间锦墩上蜷成一团,困倦如潮水般涌来。几个日夜未好眠的疲惫终于压垮了她强撑的精神,头一点一点地打起盹来。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黄昏深处,睫羽忽然颤动,一缕难以言喻的波动悄然掠过。榻上的妱澕,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无人察觉的识海深处,正上演着惊心动魄的变迁。
妱澕只觉神魂被无形丝线牵扯,坠入迷蒙光雾,一片混沌虚无之中,立着与她容貌无二的女子,身影正缓缓重合。
一个是此刻病骨支离的慕容妱澕。
另一个墨色长发如瀑垂落,身着窄袖束腰的异色华服,料子流光溢彩,非绢非缎;发间簪着样式奇巧、非金非玉的剔透珠花,耳垂缀着从未见过的莹润坠子,腰间束着嵌有星芒般小石的带扣,腕上套着光滑无痕、浑然天成的玉环,手中执一柄轻若无骨、绘着繁复玄奥纹路的纨扇。那女子执扇轻笑,眸中流转着妱澕从未见过的清冷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