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暗影
地下拳击馆
雨水像是天河决了口,无情地冲刷着码头区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巷道。
地下拳馆便隐匿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锈蚀的铁皮屋顶在雨点的密集敲打下发出连绵不绝的“噼啪”巨响,仿佛随时会被洞穿。
这自然的喧嚣,与馆内人为的狂潮交织在一起——擂台上野兽般嘶哑的吼叫、拳套结实命中肉体时沉闷如击败絮的“砰砰”声,以及看客们声嘶力竭、夹杂着脏话的呐喊与咒骂——共同将这方寸之地化为一口煮沸了的、蒸腾着原始欲望与赤裸暴力的巨大熔炉。
空气黏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汗液馊臭、若有若无的铁锈般血腥气、廉价雪茄和劣质烟草燃烧产生的辛辣烟雾,还有角落里积年不散的霉味,混杂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个进入者的肺叶。
墙角那几盏锈迹斑斑的煤油灯,灯罩早已熏得乌黑,火苗被不知从何处缝隙钻进来的阴风扯得东倒西歪,剧烈摇曳,将一张张因极度兴奋、贪婪或是输红了眼而扭曲的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光影跳跃间,宛如一幅活生生的地狱变相图,在污浊的空气中浮动。
明海深陷在最内侧卡座宽大的黑丝绒沙发里,仿佛自成一方天地。他一身质料昂贵的深灰竖条纹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与周遭粗野混乱的环境形成尖锐对立,如同猛兽优雅地蛰伏于泥沼。
袖口随意地挽至小臂中间,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腕骨清晰的手腕,古铜色的皮肤下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血管。
他指间夹着一支燃了过半的古巴雪茄,幽红的火点在昏暗中固执地闪烁,如同黑暗中窥伺的眼。
乳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腾,模糊了他过分冷硬利落的下颌线条,却让那双深邃眼眸中冰封般的淡漠,显得愈发难以捉摸,深不见底。
擂台上,一个浑身肌肉虬结、汗水和油光混合着亮晶晶的赤膊壮汉,正将对手死死地压制在弹性的围绳上,沙包大的拳头如同不知疲倦的铁锤,带着风声,一下下砸在对方已然失去防守的胸腹和头脸。
台下赌徒们的狂呼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血液里的暴戾因子被彻底点燃。而明海,只是静静地看着,如同在观赏一场与己无关的、节奏缓慢而拙劣的默片。
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指尖,在铺着暗红色绒布的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富韵律地轻轻敲击着,那平稳到令人心慌的节奏,与场馆内狂乱的氛围格格不入,仿佛是他内心绝对掌控力的外在体现。
“明少。”
一个脖子上纹着狰狞毒蝎图案的光头老板,几乎是踮着脚尖,弓着腰,像只灵活的狸猫般凑近卡座,脸上堆砌着近乎卑微的谄媚笑容,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眼前的人能听见:
“您吩咐的‘礼物’,已经按您的意思,妥妥帖帖地送到了——周家那个不成器的老三,周明辉,这会儿正在‘夜色’酒吧那乌漆嘛黑的后巷里,搂着他新搭上的那个百乐门舞女,在他那辆新得的福特车里快活呢,正是最得趣、最不设防的时候。”
他边说,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块老旧的银壳怀表,开盖时,金属链子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叮当”声,在嘈杂中异常清晰:
“刚让手脚最麻利、眼神最好的兄弟去确认过,那辆崭新的黑色福特,是周世昌上周刚赏给他的宝贝孙子撑门面的,牌照号码‘6688’,醒目得很,隔着一条街都能认出来,绝不会出错。”
明海缓缓抬起夹着雪茄的手,凑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优雅地吐出一个近乎完美的浑圆烟圈。
他看着那青白色的烟圈在浑浊的空气中悠悠扩散、变形,最终被更大的喧嚣吞噬,消散于无形。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慵懒,却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轻易地刺穿了周遭所有的喧嚣与狂躁,直抵听者心底:
“赵飞。”
侍立在阴影中的赵飞闻声,身体瞬间绷直如标枪,眼神锐利地聚焦过来。
“去,”
明海的目光依旧落在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寻常小事:
“把‘包装’做得再精致些。” 他顿了顿,视线终于淡漠地扫过擂台上那个嘴角不断淌血、眼神已经开始涣散、显然快要支撑不住的拳手,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弧度:
“务必让周老狗明天一早,就能亲手、亲眼,好好看看,他宝贝孙子的那两条腿,是不是比他前段时间心情不好就砸碎的那尊和田玉貔貅,更经得起折腾。”
“是!”
赵飞沉声应道,声音短促、有力,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
他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身上那件本就毫无褶皱的黑色劲装衣襟,转身,步伐迅捷而轻盈,如同训练有素的猎豹。
悄无声息地没入卡座后方那片更浓重、更危险的阴影里,只有腰间那柄贴身携带的、锋利无匹的德国造匕首,在他行动时,偶尔与皮带金属扣发生极轻微的碰撞,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预示着不祥的金属轻吟。
明海将还剩小半截的雪茄,精准地按熄在水晶烟灰缸中央,用力,缓慢地碾磨,直至那最后一点顽强的猩红光点彻底熄灭,化作一小撮灰白的余烬。
他站起身,优质西装面料与丝绒沙发摩擦,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清风。
就在他迈开长腿,即将彻底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敏锐地捕捉到了拳馆入口处一丝极不协调的异样——
在那盏昏黄摇曳、沾满油污的门灯下,一个穿着干净得刺眼的蓝黑色学生制服的身影,如同被闪电劈中,僵硬地定格在那里。
是明轩。
他身上还沾着巷口雨水的湿意,怀里揣着的牛皮纸包“啪嗒”掉在地上,玻璃药瓶摔得粉碎,白色药片混着透明药液,在泥泞里泡成一滩浑浊的苦涩——那是他特意绕路给父亲买的安神药,此刻却成了他闯入黑暗的见证。
鼻梁上的圆框眼镜滑到鼻尖,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缩成针尖大小,往日里盛着诗书与阳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片摇摇欲坠的、破碎的震惊。
他认得那声音——兄长那独特的、带着疏离感的语调,哪怕隔着喧嚣,也像冰锥般扎进耳朵里。“周家老三”“夜色后巷”“两条腿”“经得起折腾”……这些字眼像淬了毒的碎片,在他脑海里疯狂拼凑,瞬间织成一张血淋淋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那不是戏言,不是文人笔下的“威慑”,是真的要……要废了一个人的腿!
擂台上拳手的惨叫还在耳边回荡,可明轩只觉得那声音变成了周明辉未来的哀嚎;空气中的血腥气不再是拳台的味道,而是他想象中骨头碎裂时,温热的血溅在冰冷地面的腥甜。
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咬得下唇发颤,舌尖甚至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哥……”
他想喊出声,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脚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不受控制地往前挪了半步——他想冲上去,想抓住明海的衣袖,想哀求他停下,哪怕用最笨拙的方式,哪怕会惹兄长生气。
可就在指尖快要触碰到那片挺括的西装面料时,明海却动了。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顿,只是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雪茄冷冽余味和高级古龙水的气息拂过明轩的鼻尖,随即,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低语,像冰棱般刺进他的耳膜:
“不该你看的东西,就把眼睛闭上。”
那语气里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淡漠,仿佛在提醒他:你与我,本就不在一个世界。
明轩的脚步猛地顿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他看着明海挺拔的背影一步步走向出口,那背影宽阔得能扛起津港的风雨,此刻却像一堵冰冷的墙,将他彻底隔绝在外。他又看向赵飞消失在后门的阴影,那道身影迅捷得像索命的鬼魅,每一步都踩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知道,自己再晚一秒,或许就能阻止一场惨剧。
可他不敢。
他怕明海回头时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怕自己的阻拦会激怒兄长,更怕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善良”,会给明家带来灭顶之灾。父亲的焦虑、老宅破碎的貔貅、兄长冰冷的警告……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像要把他的理智撕裂成碎片。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他勉强保持着清醒,却挡不住那股从心底涌上来的寒意。他分明是明家的二少爷,此刻却像个闯入禁地的外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长,一步步踏入黑暗的深渊,而自己,连伸手拉一把的勇气都没有。
身后的拳台突然爆发出癫狂的欢呼,那个被压制的拳手终于轰然倒地,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台上,再也没了动静。
这欢呼声像一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明轩积压的情绪。他猛地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水直冲喉咙,带着无法言说的苦涩。他跌跌撞撞地冲向角落那个污秽不堪的痰盂,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吐掉刚才听到的一切,吐掉那令人窒息的恐惧,可最终,只吐出满嘴的酸苦,和眼角不受控制滑落的、滚烫的泪。
明海刚踏出拳馆大门,冰冷的雨水便迎面砸来,瞬间打湿了他的额发。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目光下意识地回头,透过沾满水汽的玻璃门,隐约能看到那个蜷缩在角落、单薄得快要被黑暗吞噬的身影。
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收回目光,走进路边的电话亭,拿起里面的公用电话听筒,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刻意压下了声音里的冷硬,语气平淡得像在交代一件寻常事:
“张妈,备一碗热姜茶,再弄点清淡的粥。待会儿让阿忠开车来码头这边,接二少爷回家——他淋了雨,别让他冻着。”
挂了电话,从电话亭出来,他站在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下,昂贵的皮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雨势丝毫未减,敲打着铁皮屋顶,也敲在他沉寂的心上。
没过多久,赵飞的身影从阴影中闪出,单膝跪地:
“明少,事办妥了。周明辉的腿按您的意思,没废彻底,但至少半年下不了床。尾巴也擦干净了。”
“知道了。”
明海点头,目光依旧落在拳馆的方向:
“让兄弟们先撤,这里不用留人手。”
赵飞应声起身,无意间瞥见明海望着拳馆的眼神——那双总是冰冷的眸子里,竟藏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担忧的柔软。他愣了一瞬,却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是躬身退到一旁。
明海抬手扯了扯被雨水打湿的西装领口,指尖的凉意顺着布料蔓延开来,却冲不散眉宇间那丝残留的沉重。
他不是不知道这样的手段狠厉,也不是没预料到会被明轩撞见。可在周家砸了明家的貔貅、踩了明家的脸面时,他就知道,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在津港这片码头,仁义道德换不来安稳,只有足够的狠厉,才能护住想要护的人。
只是……他没料到,撞破这一切的,会是明轩。那个在象牙塔里长大、连踩死一只蚂蚁都要犹豫半天的弟弟。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打湿了他的衣襟,可他却像是毫无察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仔细地擦了擦被雨水打湿的手指,仿佛要擦去所有沾染的血腥气。
“走吧。”
他对赵飞说,转身迈步走进更深的雨幕里。
背影依旧挺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只是那背影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能护着明轩远离这些黑暗,却护不住他终有一天要长大、要面对这世道的残酷。
但至少现在,他想让那碗热姜茶,能稍微暖一暖弟弟那颗被吓坏了的心。
(明轩视角·拳馆内承接)
不知过了多久,明轩终于止住了干呕,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胃里的酸涩还在隐隐作痛,眼眶却早已红肿不堪。
就在他茫然无措,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二少爷,您没事吧?”
是家里的司机阿忠。他撑着一把大黑伞,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快步走到明轩身边,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
“明少让我来接您回家,张妈已经备好了热姜茶和粥,您淋了雨,得赶紧暖暖身子。”
明轩浑身一僵,猛地抬头看向阿忠:
“……哥让你来的?”
“是啊,”
阿忠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心疼:
“明少特意吩咐了,让您别多想,好好休息。”
明轩怔怔地看着阿忠手里的食盒,鼻尖突然一酸。刚才兄长冰冷的警告还在耳边回响,可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却像一缕微弱的光,穿透了拳馆里浓重的血腥与黑暗,直直照进他的心底。
他被阿忠扶着走出拳馆,冰冷的雨水落在脸上,却好像没那么刺骨了。坐进温暖的车里,看着食盒里那碗冒着热气的姜茶,他端起来,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底,驱散了些许寒意。
姜茶的辛辣中带着一丝甜意,像是在提醒他——哪怕兄长的手段再狠厉,那份藏在冰冷外表下的守护,也从未缺席。
雨还在下,可明轩的心,却因为这碗姜茶,渐渐暖了起来。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但有些东西,却在这场冰冷的雨夜里,悄悄变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