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惊雷
明公馆：主楼：明守正书房
三更的梆子声闷闷地响过，余音消散在津港浓稠的夜色里。
明家老宅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秋凉的空气中沉默着。
月光清冷如水，无力地透过繁复的雕花窗棂，在书房外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支离破碎的树影。
整座宅邸唯有这间书房还亮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顽强地穿透细纱窗，在庭院冰冷的石板上洇开一小圈徒劳的暖意。
明守正陷在宽大的酸枝木太师椅中，鼻梁上架着那副陪伴他多年的金丝老花镜，镜片后那双阅尽风浪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疲惫的红血丝。
他枯瘦的指间捏着一本账册边缘，纸页因年深日久而泛黄发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
他的指尖正停留在“民国八年码头扩建”那一行模糊的墨迹上，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仿佛能从中触摸到往昔的峥嵘与沉重。
桌角那盏哥窑白瓷盖碗里，上好的龙井早已凉透，舒展开的茶叶沉在碗底，一如他此刻沉郁的心绪——明海在股市上对周氏发起的狙击看似雷霆万钧，可他深知，周世昌在码头盘桓数十年，关系网盘根错节，岂是几记资本重拳就能轻易瓦解的？他总觉得长子这步棋走得太急太险，像一匹脱缰的烈马，冲劲十足，却难免要撞得头破血流。
“哗啦——！！！”
一声尖锐刺耳的爆裂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夜的宁静！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玻璃碎裂的锐响混杂着硬物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宅院里激起令人不安的回音。
明守正浑身猛地一颤，手中的账册“啪”地一声滑落。他弹射般从椅子里站起来，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那双瞬间被惊怒充斥的眼睛。
“出什么事了？！”
他低吼着冲向窗边，苍老的手指刚搭上冰凉的窗棂，就见几道黑影蹿过月亮门，墙外传来几声带着嘲弄意味的怪笑，迅速消散在夜风里。
他一把推开沉重的木窗，带着寒意的夜风立刻灌入。目光所及，让他心头猛地一沉——客厅那扇昂贵的西洋落地玻璃窗已碎得不成样子，狰狞的裂痕如同蛛网，玻璃碴子溅满了昂贵的波斯地毯。
而最让他心头抽紧的是——客厅正中紫檀木供桌上，那尊镇了明家三代基业的青铜貔貅，此刻额头上赫然凹下去一个深坑，兽口被砸得歪斜变形。
就在这一片狼藉之中，明守正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一个极不协调的物件——一块半截砖头，它没有安静地躺在地毯上，而是极其刁钻地、稳稳地卡在了那只被砸歪了嘴的青铜貔貅张开的兽口里。那模样，活像一尊威严的神兽在愤慨地啃着一块板砖，呈现出一种荒诞至极的滑稽感。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明守正气得浑身发抖，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那尊 （叼着板砖的） 貔貅，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调。
这哪里只是砸碎几块玻璃？这分明是在践踏明家的脸面，是在公然挑衅！他猛地回头，看见管家林伯带着两个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佣人，提着摇曳的马灯匆匆跑来。
“老爷！您……您没事吧？”林伯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是……是周家的人！扔了砖头就跑，小的们没……没追上……”
“他们说什么了？！”明守正往前逼了一步，领口的盘扣在激动中崩开。
林伯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低下头：
“他们……他们喊，说明海少爷断了他们周家的财路，他们就要……就要砸了明家的风水，破了明家的魂……”
“还有……”林伯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古怪，“他们还说……‘让明海那小子有本事就来，周爷请他……吃砖头’……” 他说完，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只咬着砖头的貔貅。
“噗——”
身后一个年轻佣人显然也看到了那极具视觉冲击力的一幕，一时没忍住，竟笑出了声，虽然立刻死死捂住了嘴，但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
明守正猛地回头，那杀人般的目光让年轻佣人瞬间脸色惨白，抖如筛糠。
“滚出去！”明守正怒吼。那佣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逃了。
这一打岔，让明守正胸中的滔天怒火，莫名地掺进了一股邪火——周家这群下三滥！砸场子也就罢了，还用这种近乎儿戏的方式羞辱人！这比单纯的破坏，更让人感到憋屈和愤怒！
“明海！”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明守正的心尖上。他抓起书桌上的老式电话机，拨号时，指尖因愤怒和 （那荒诞画面带来的） 余悸而不受控制地颤抖。好几次都按错了键。
电话接通的瞬间，那头传来明海那特有的、带着几分慵懒和疏离的声音，背景里似乎还有留声机播放着软绵绵的《夜上海》，那悠闲的调子与老宅此刻弥漫的血腥和愤怒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这么晚了，明老爷有何指教？”
“明海！”
明守正几乎是咆哮出来，听筒被他攥得咯吱作响：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周世昌的人砸了老宅的玻璃！连你外公留下的貔貅都给砸坏了！”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拉风箱般起伏：
“你这孽障！是不是非要把明家的祖业、明家几代人的脸面都败光才甘心？！你就只会用这种激烈的手段，跟你那个……”
“够了。”
明海的声音陡然转冷，像淬了寒冰的钢针，精准而冷酷地截断了明守正即将脱口而出的、更加伤人的话。
那平静语调下蕴含的寒意，让暴怒中的明守正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砸了东西？很好。”明海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海面：
“看来周家那条老狗，是嫌他宝贝儿子的腿太利索了。”
“咔哒”
一声，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单调而重复的忙音，“嘟嘟嘟”地响着，每一声都像重锤，敲打在明守正紧绷的神经上。
他缓缓放下听筒，手依然在微微颤抖。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庭院里那棵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人在暗处窃窃私语，磨刀霍霍。
愤怒的浪潮稍稍退去，一股更深、更刺骨的寒意却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那孩子骨子里继承的狠厉与决绝，比他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家今日敢砸一个貔貅，明日，明海就敢掀了周家的祖坟！
明守正颓然跌坐回冰硬的太师椅里，望着桌上那本摊开的、承载着家族历史的账册，突然觉得眼前熟悉的字迹都变成了模糊晃动、张牙舞爪的鬼影。
他一直试图将明海拉回他所认定的、“规矩”的轨道，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这头羽翼已丰的鹰隼一旦冲破牢笼，就再也不会按照前人设定的路线去捕猎了。
夜，还漫长得很。而津港这片天，即将到来的风雨，恐怕才刚刚开始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