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旧宅孤灯话沉冤
明公馆:二楼书房。
黄铜座钟的指针堪堪划过九点。壁炉里跳动的火焰将明海挺拔的身影投在满墙的书脊上,忽明忽暗。他正将一份文件收入抽屉,手边是一杯未动的、早已凉透的黑咖啡。
轻叩门扉声响起。 “进来。”明海头也未抬。
门被推开,明轩悄步走入,身上还带着后院清寒的夜气。他垂首立在一旁,声音低哑:
“家主。”
明海这才抬眼,看到他,似乎微微一顿,随即问道:
“老爷子怎么样?让厨房给他做的营养粥,他吃了吗?”
语气是惯常的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吃了,吃了一小碗。已经睡下了。”明轩恭敬回答。
明海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似是赞许:
“做的不错。”
他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呢大衣:
“我一会去看看林叔。你今晚无需在此伺候了,回去早点休息吧。”
明轩听他说去见林叔,心下了然。晚饭时父亲因哥哥对林叔过于敬重而吃醋,一顿饭闹得不欢而散。
林叔是母亲苏清雅的陪嫁侍从,更是哥哥的救命恩人,情分非同一般。他特意前往看望也无可厚非。他点了一下头,躬身施礼:
“是,家主。小人告退。”
明轩退去后,明海穿上大衣,整了整衣领,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
他提起书桌上早已备好的一个紫檀木食盒,步伐沉稳地走了出去。
他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穿过几重寂静的庭院。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津港码头隐约的汽笛声,更衬得这深宅大院幽深冷寂。廊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将他孤独的身影拉长又缩短。
林叔和小林子住在靠近后院老宅的一处僻静小院。
那院子与一墙之隔的苏家老宅相比,显得低矮而简陋。
明海驻足在小院斑驳的木栅门前,目光却越过低矮的屋脊,凝望着后方那座隐在黑暗中的高墙深院——那里,曾是他母亲苏清雅和他外公外婆共同生活过的苏家老宅,他父亲明守正当年是入赘苏家,所以明海出生到记事,他的童年都是在这里度过,而且他在明家最初度过的九年快乐与痛苦的时光,皆封存于此。
而现在住的明家公馆则是父亲在母亲过世,苏家遭遇灭顶之灾时,靠出卖外公大义灭亲而得的封赏和苏家所有财富继承权后所建。
自归来后,他曾数次悄然踏入那片已荒废的园子。
那里的一草一木,亭台楼阁,甚至母亲居住的那座精致竹楼内的陈设,都奇迹般地保持着母亲生前的模样。
父亲明守正竟一直派人定期打扫,十余年未曾间断,这份沉默的执念,让明海心头每每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涩。
此刻,他仿佛又能看见,母亲坐在那竹楼小窗边,对着月光弹奏七弦琴的侧影,清冷而忧伤。
还有她偶尔展露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温柔笑意,指尖轻轻抚摸他头顶的温度……这些记忆碎片灼烫着他的心。
然而,更多的时候,母亲是沉默而哀伤的,弹着弹着便悄然泪垂,夜深人静时,常独自凭栏,望着天边孤月低声啜泣。
“娘,你为什么哭?”
年幼的他曾仰头问。
“娘没有哭,”
母亲总是慌忙拭泪,强扯出一抹苍白笑容:
“只是……沙子迷了眼睛。”
“那让孩儿给娘吹吹!吹吹眼睛就不疼了!”……
“家主?您怎么来了?”
小林子从屋里出来,一眼看到栅门外静立如雕塑的明海,吓了一跳,赶忙跑过来开门施礼,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明海倏然回神,将眼底翻涌的情绪尽数压下,恢复一贯的冷峻。他提了提手中的食盒,声音平稳:
“我来看看林叔。他在屋里吧?”
“在的在的!刚喝了药,正准备歇下。”
小林子连忙侧身引路:
“家主您快请进。”
屋内陈设简单却整洁,一股淡淡的药味混杂着老木头的气味弥漫其中。
林叔披着件半旧的棉袄,正靠坐在炕上,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看着什么旧物,见明海进来,亦是惊讶,挣扎着要下炕:
“少爷……您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快,快坐。”
“林叔,躺着别动。”
明海快步上前,伸手轻轻按住他肩膀,将食盒放在炕桌上:
“今晚上我考虑不周,害你没有吃饭离开,实在不好意思,我让厨房给您炖了盏冰糖燕窝,温补安神。你趁热赶紧吃点吧。”
林叔看着那精致的食盒,又看看明海冷硬面容下不易察觉的关切,眼眶微微发热,叹道:
“劳少爷惦记了……不碍事的,老爷这是太在意你才会吃老奴的味。他是怕了,怕我抢了他这个父亲的风光。”
“哪有?他才不在乎我呢!他就是看不得我开心罢了。”
明海有些伤感的说。
林叔轻轻摇头:“你不了解他,他啊就是嘴硬。心里在乎也不会承认的。”
明海耸耸肩在炕边的榆木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林叔手边那本泛黄的旧相册,里面似乎夹着几张旧照。他沉默片刻,声音低沉了几分:
“这院子离老宅近,您……常过去看看吗?”
林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相册边缘,眼中泛起追忆与痛色:
“只要在府里我天天都会去看大小姐……老爷吩咐人打扫得勤,里头东西都没动过,还跟大小姐在世时一个样……只是,物是人非了。”
他抬眼看着明海,语气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少爷,您长得……越来越像大小姐了,尤其是这眉眼和神气……可惜,大小姐她去的……太冤,太惨……”
话至此,林叔的声音哽咽起来,别过脸去,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明海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呼吸微微一滞。他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指节泛白,但声音依旧竭力维持着平静:
“母亲的死,我一直心存疑虑。当年我年幼,许多事不清楚。林叔,您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您可知,当年之事,是否有隐情?”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某个闸口。林叔猛地转回头,眼中射出悲愤交加的光芒,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泣血:
“当年小姐出事时,我被老爷安排去了苏州办事,具体情况我也没有亲眼目睹,等我回来,大小姐已经自杀身亡。
据老爷说,那天他在绸缎铺查账,大小姐的丫鬟杏儿跑来对他说,夫人可能生病了,躲在房里不出门,也不让她进入伺候,让他赶紧回去看看。
老爷知道小姐身体有隐疾,病发时会晕厥,他就赶紧放下事务匆忙回家,结果撞开房门,他就看见隔壁家那个王员外的儿子压在小姐身上,正在做不轨之事。
他当即大怒,将王少爷拉出去暴揍一顿,为怕家丑外扬,他也没有处置那个纨绔子,只是威胁王家不许把这事说出去,否则就要他们全家的命。
他那时尽管生气,可是也没有想伤害大小姐,还在尽力维系表面的体面。但是他的内心对小姐已经恨之入骨。
他时常拿这件事刺激小姐,侮辱她表面清高,骨子里却是水性杨花。小姐不甘受辱,又有口说不清,再加上那个时候你外公也被人 弹劾下狱,你父亲为了自保,又举报你外公骗婚,说他不是自愿做苏家上门女婿,是被你外公欺骗带威胁才入赘苏家。
你外公只有你母亲这一个女儿,他自然也不想连累她和她的家人,为了保全你们母子,他承认了你父亲的诉状,随后他就在牢里自杀了。
你外婆本来身体就不好,闻讯受惊过度,一口气上不来就撒手人寰,你娘受不了这一系列的打击,再被你父亲日日阴阳怪气的指责,她也走了你外公的路?等我回来,那个给你父亲报信的丫鬟莫名其妙失足落井死了。
那个王少爷后来在妓院与嫖客发生争执,也失手被对方打死了!这两个和你母亲有直接关系的人都相继死了,我查了多年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你母亲的青白。
但是这两个目睹参与者的死,显然就是被人事后灭口。
大小姐她那般冰清玉洁、心高气傲的人,怎会与那王家的纨绔子有苟且?
所以我可以断定,那日是有人成心做局陷害她!”
明海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林叔:
“您说的很有道理,只是您估计是谁幕后操纵布局?”
林叔情绪激动,咳嗽了几声,才继续道:
“除了上面两个人死无对证,另外老爷给我的所谓大小姐与王少爷‘私通’的信件,笔迹模仿得虽像,但大小姐写‘雅’字最后一笔向来微微上挑,而那封信里却是平直的!这一点,老爷当年若细查,未必不能发现端倪!”
“至于这幕后布局之人…”
林叔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眼中闪烁着洞察世事的锐光:
“大小姐若蒙冤去了,谁人能得利最大?老爷正值盛年,明家不可无主母……当时,可是有人早已等候多时了!”
他没有直接说出那个名字,但目光中的指向已无比清晰——秦百灵,明轩的母亲。正是在母亲苏清雅羞愤自尽后不久,她便带着年幼的明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明守正扶为正室,入住主楼,成为了新的明夫人。
明海听着,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眼底深处,似有冰川碰撞,暗流汹涌。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发出极轻的笃笃声。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窗外,夜风呜咽着掠过荒废的老宅,带来一阵如泣如诉的呜鸣。
良久,明海缓缓起身,替林叔将滑落的棉袄披好,动作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柔。
“林叔,我从回来就没有见过那个女人,听明轩说她出国旅游去了,我不太相信,这个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她岂会平白无故离开明家这么久?”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这次出去这么久,是不是与她有关?”
林叔沉默了片刻点点头:
“我答应老爷有关她的事情半个字都不会外传,所以非常抱歉,我只能对你说,她现在已经不足为虑。老爷也已经对她彻底失望。她以后不能在这个家里兴风作浪了。”
明海闻听心里已经明镜似的了然。他点点头又说道:
“您好生歇着,保重身体。往事如烟,但冤屈不会随风而散。有些账,迟早要算清楚。”
他不再多言,对林叔点了点头,转身大步离去。
黑色的呢大衣下摆在门口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旋即融入浓重的夜色里。
小院重归寂静,只留林叔一人对着跳跃的灯焰,望着窗外苏家老宅模糊的轮廓,老泪纵横,喃喃低语:
“大小姐……您在天有灵,保佑少爷吧……他回来了,他一定能为你报仇雪恨的……”
夜风卷着老宅的凉意裹住他,那藏在袖中的手,却因攥着真相的碎片而愈发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