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席家宴醋意生
明公馆：主楼客厅
客厅里，明海亲自奉上的雨前龙井在骨瓷杯里舒展，清香袅袅缠绕着雕花窗棂，却驱不散空气中那层无形的紧绷暗流，连光影落在青砖地上，都透着几分滞涩。
林叔局促地坐在客位，枯瘦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杯沿，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这位在明家当差三十余年的外宅总管，管过护院、守过门房，既替明家挡过地痞寻衅，也护过主子们平安出行，在外是说一不二的“林管事”，可此刻面对满室精致与庄重，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恭谨，竟让他连舌尖都品不出雨前龙井的甘醇，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发紧。
小林子侍立在一旁，垂着的脑袋还微微发颤，脸上残留着方才的震惊——大少爷竟对着他父亲，对着这位明家最资深的外宅总管，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头，那声响落在青砖地上，震得他心都发慌，连大气都不敢喘。
明守正在明轩的搀扶下，终于步履沉重地出现在餐厅门口。他刻意挺直佝偻的背脊，肩头却仍难掩苍老的塌陷，脸上挂着一层疏离的淡漠，嘴角抿成一道僵硬的弧线，眼底深处却藏着未散的郁气。目光扫过客厅时，先落在明海身上，随即猛地顿住——直直落在林叔身上。
一个外宅总管，不过是管护院的奴才，竟坐在平日只有至亲或贵客才能落座的梨花木椅上！明守正浑浊的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悦，那不悦像团湿雾沉沉压着，紧接着又漫上几分酸溜溜的涩意，悄无声息缠上心口，却碍于明海如今的家主身份，不敢轻易发作。
“老爷，大少爷，小少爷，林管事，晚膳已布好，请入席。”
管家垂着眉眼，声音恭敬得恰到好处，尾音微微上扬，既喊出林叔的职务，也透着对这位老总管的几分敬畏。
众人移步餐厅。长条形的红木餐桌被擦拭得光可鉴人，映着头顶琉璃灯的暖光，八菜一汤摆得齐整，清蒸鲈鱼泛着莹润光泽，红烧蹄髈裹着浓稠酱汁，连青菜都码得一丝不苟，可桌上的气氛，却像被冻住般沉滞。
明海当仁不让地在主位坐下，指尖轻叩桌面，目光沉静扫过全场，落在明守正身上时，语气不自觉放软：
“老爷子，您坐。”
明守正被明轩半扶半搀着，在明海左手边的首位落座——那曾是他执掌明家时的尊位，如今只剩象征意义，愈发衬得他脊背佝偻。他坐下时刻意避开明海的目光，指尖捏着桌布一角，指节微微泛白。
林叔见状，忙不迭起身，手都忘了垂在身侧，下意识就想退到墙角侍立，刚挪开半步，手腕就被明海眼疾手快地扣住。
“林叔，您坐这儿。”
明海抬手指向自己右手边的尊位，雕花扶手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您是家里的外宅总管，管了明家三十多年的外院安危，护着这扇大门没出过半点差池，是明家的定海神针，这位置您坐得稳。”
说着，他亲自上前替林叔拉开沉重的雕花木椅，动作从容，满是对老功臣的敬重。
林叔惊得连连后退，花白胡子直抖，脸色瞬间涨成紫红，忙摆着手推辞：
“使不得！使不得啊大少爷！老奴就是个外宅总管，管护院、看门的奴才，哪能坐这么尊贵的位置！折寿，折寿啊！”
他一边说，一边急切看向明守正，眼神里满是求助，盼着老主人能开口拦一拦。
明守正的脸色“唰”地沉了下去，像是瞬间罩上一层寒霜，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他拿起筷子，指尖用力，“笃”地一声顿在骨碟上，那声响很轻，却像根细针刺破了餐厅的安静——既是提醒，也是他仅能流露的不满。
明海自然听出那声轻响的意味，却没点破，只是更坚定地扶着林叔的胳膊，半推半请将他按在尊位上：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您护了明家这么多年，这点体面该有。” 他转头对小林子吩咐：
“小林子，给你爹盛碗汤，要热乎的。”
“是，大少爷！”
小林子忙不迭应着，紧绷的身子松了些。
明海拿起公筷，先给明守正碟子里夹了一筷青菜，语气平和：
“老爷子，尝尝这道清炒时蔬，清淡爽口。”
明守正脸色更沉，冷着脸没应声，也没看那碟青菜，自顾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杯沿碰撞牙齿的声响都透着几分刻意的生硬。
明海见他不应，也没再勉强，转而夹了块红烧蹄髈放进林叔碟子里，声音软了几分：
“林叔，您尝尝这个，我记得您最爱这口软糯的。”
林叔看着碗里的蹄髈，眼眶倏地热了，浑浊的老眼里泛起水光，嘴唇哆嗦着：
“大少爷……您还记得……” 那份受宠若惊混着三十多年的忠心，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这一幕，像一根尖刺狠狠扎进明守正的眼和心！他握着筷子的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他这当爹的坐了半天，别说一块蹄髈，连儿子一个正眼都没瞧见！这孽种倒好，对着一个老奴才又是磕头又是奉茶，现在还亲自布菜嘘寒问暖，比对祖宗还上心！
一股被忽视的愤怒、被挑战权威的羞辱，还有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浓烈醋意，瞬间冲垮了明守正强装的镇定。
“呵！”
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冷笑突兀响起，带着十足的讥诮与冰冷。明守正终于忍不住，猛地放下筷子，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刺向明海，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
“真是孝顺！好一副父慈子孝的感人场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林总管才是你的亲爹呢！”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林叔吓得魂飞魄散，“噌”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带倒身后的椅子也顾不上。他脸色煞白，额上瞬间冒出豆大的冷汗，对着明守正的方向深深躬下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啊！老奴……老奴该死！老奴万万不敢僭越！大少爷只是顾念旧情……”
他慌乱得语无伦次，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明海也被父亲这刻薄的话刺得心头火起。他对林叔的亲近是发自肺腑的感恩，怎么到了父亲嘴里就变得如此龌龊？他强压怒火，放下公筷，目光沉沉看向明守正，语气冷硬：
“父亲，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林叔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敬重他，有什么不对？”
“救命恩人？”
明守正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极其讽刺的弧度：
“是啊，他救了你这个‘孽种’的命，真是我们明家的大恩人！值得你三跪九叩，奉若亲爹！我这个生你养你的亲爹，反倒要靠边站，连口热乎菜都混不上了！”
他越说越气，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都溅到了面前的汤碗里。
明轩本低着头小心翼翼喝汤，努力降低存在感，祈祷风暴快点过去。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咆哮一吓，手一抖，“哐当”一声，汤匙掉进汤碗里，滚烫的汤汁溅了他一手，也溅到了他的外套上。
“哎哟！”
明轩烫得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擦，样子颇为狼狈。
这小小的插曲，像一点火星瞬间引爆了明海胸中积压的无名火！他不敢直接顶撞父亲，那憋屈的火气正愁没处发泄，此刻看到明轩这副毛毛躁躁的样子，简直是撞到了枪口上！
明海猛地一拍桌子！力道之大震得杯盘碗碟“叮当”作响。他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从父亲身上移开，狠狠钉在明轩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明轩！你多大了？吃个饭还能把碗打翻！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坐没坐相，吃没吃相！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惹是生非！连最基本的餐桌礼仪都做不好，你还能干什么？废物！”
这一连串斥责如冰雹般劈头盖脸砸向明轩。明轩被骂懵了，手上的红痕还在隐隐作痛，看着哥哥那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瞬间淹没了刚刚得知身世的茫然，眼圈“唰”地红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够了！”
明守正眼看心尖上的宝贝儿子被如此不留情面地痛骂，护犊之心瞬间压过所有情绪。他猛地站起身，指着明海气得浑身发抖：
“你冲他吼什么？是我说话声音大了吓着他！有本事你冲我来！我看你是当了几天家主，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连亲弟弟都容不下！这饭没法吃了！”
说完，他重重一甩袖子，也不用人扶，转身怒气冲冲往楼上走，脚步踩得楼梯“咚咚”作响，仿佛要把楼板踏穿。
林叔还保持着九十度鞠躬的姿势，脸色灰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小林子在一旁急得直搓手，想去扶父亲又不敢动。
明海看着父亲拂袖而去的背影，又看看眼前一片狼藉、噤若寒蝉的餐厅，只觉得一股深深的疲惫和荒谬感席卷而来。他精心准备的“团圆饭”，他难得流露的真情，最后竟以这样一场鸡飞狗跳、不欢而散的闹剧收场。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看着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却再也无人问津的蹄髈，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对呆若木鸡的众人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都……散了吧。”
一场盛满“孝心”与“醋意”的团圆宴，就此草草落幕，只留下一室尴尬的寂静，和饭菜渐渐冷却的香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