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十年重逢谢恩深
明公馆:主楼客厅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明海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从公司回到明宅。
偌大的客厅只点了几盏壁灯,昏黄的光线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更添几分空旷与寂寥。
他径直走向主位的紫檀木太师椅,沉重的身躯陷了进去,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
连日来的高强度工作和对家中那对父子微妙关系的周旋,榨干了他所有精力。
他闭上布满血丝的双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家主回来了,晚膳已备妥,是否现在就开饭?”
一个略显沧桑、带着岁月磨砺痕迹的嗓音在身前响起。这声音,在这段日子所熟识的仆佣中显得格外陌生。明海眉头微蹙,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和警惕,缓缓掀开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中年男人。
他身形瘦削,背脊却习惯性地挺得笔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浆熨得十分平整的靛蓝粗布长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布满劳作痕迹、青筋微凸的小臂。
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刀刻般深深刻在额头、眼角和嘴角,记录着风霜的侵蚀。头发已见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下巴留着短须,同样掺杂着灰白。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潭,此刻正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恭敬地垂视着地面。
明海微微一怔,这个人…很陌生,却又奇异地给他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仿佛在记忆深处某个蒙尘的角落,曾有过模糊的印象。
“大少爷,这是我爹爹!我爹爹回来了!”
小林子欢快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他脚步轻快地跑进客厅,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指着那中年男人对明海说道。
“林叔?”
明海如遭雷击,猛地从太师椅中站起,脸上所有的疲惫和冷漠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取代。
他疾步上前,一把紧紧握住林叔那双布满厚茧、骨节粗大的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林叔!真的是您?十年…整整十年了,我…我都认不出您了。”
眼前的老人与记忆中那个在鞭影下护住自己的壮年身影重叠,岁月的痕迹如此深刻,让他鼻腔莫名发酸。
林叔的眼眶也微微湿润了,他抬起头,仔细端详着明海俊朗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的面容,感慨道:
“是啊,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少爷您长大了,成了顶天立地的人物,老奴…也老了,少爷认不出是正常的。”
说着,他忽然挣脱明海的手,动作利落地屈膝,就那么郑重地跪下:
“少爷在上,请受老奴一拜!”
“林叔!万万不可!”
明海大惊失色,慌忙伸出双臂,几乎是半抱半扶地将林叔硬生生托了起来。
林叔对他,是救命再造之恩!十年前,若非林叔在父亲暴怒的皮鞭下拼死相护。又机智地谎称他已断气,将他从鬼门关抢出来。他明海早已是荒郊野岭的一具枯骨,被野狗啃噬得尸骨无存了。
这份恩情,重于泰山!他不由分说,将林叔小心翼翼地搀扶到客厅侧旁专为贵客或家人设置的酸枝木座椅上安顿好。
自己却后退一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对着林叔双膝跪地,“咚!咚!咚!” 毫不犹豫地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使不得!使不得啊少爷!”
林叔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惊得魂飞魄散,枯枝般的手慌乱地伸出去搀扶,声音都变了调。
“您这是折煞老奴了!折煞老奴了!快起来!快起来!”
小林子也吓得够呛,赶紧跑过来,和父亲一起,手忙脚乱地将明海从地上搀扶起来。
明海站起身,额头上已微微泛红。他毫不在意,只是恳切地看着林叔:
“林叔,您受得起!若非您当年舍命相护,明海早已是黄土一抔。此恩,明海永世不忘!”
他扶着林叔重新坐下,转头立刻吩咐侍立一旁同样看呆了的丫鬟:
“快!给林叔奉茶!用我书房里最好的雨前龙井!”
那份发自内心的敬重,将林叔奉若上宾。
待丫鬟奉上香气氤氲的热茶,客厅里的气氛才稍稍缓和。
林叔双手捧着温热的茶盏,指腹摩挲着细腻的瓷壁,目光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望向明海:
“少爷…您回来了…老爷呢?您…您没有对他…怎么样吧?”
那份对老主人明守正的牵挂,显然远远超过了他自己归家带来的喜悦。
明海脸上的激动之色褪去一些,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语气还算平和:
“林叔放心。我只是依法依理,接手了明家的产业和公司管理权,确保它们能正常运转下去。
父亲…他身体还好,只是自己一时想不开,还在生闷气罢了。”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林叔(林山)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皱纹更深了:
“唉!…大少爷,老爷他这个人…您知道的。他骄傲了一辈子,争强好胜,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他…他怎么能甘心屈居人下呢?”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带着恳求,小心翼翼地看向明海:
“老奴…老奴知道这话不该我说,您别嫌我多嘴。”
林伯的声音已然发颤,浑浊的老眼微微泛红,却仍恳切地望向明海。
“你们…你们毕竟是血脉相连的父子啊!”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仿佛接下来的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过去老爷确实糊涂,做了很多对不起您的事,伤了您的心…”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不忍,“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旧账了?”
他的目光越过明海,仿佛透过时光看见了往昔。
“老爷现在这把年纪,又经历了这些事,心里头未必就没有后悔。您这次回来,本该是修复父子情分的好机会,怎么…怎么就非得闹到夺了他的权这一步呢?”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林伯已经老泪纵横。但他仍强撑着挺直佝偻的背脊,那姿态既是一个老仆的卑微,更是一位看着这个家风雨飘摇数几十年、的老人的痛心。
-明海端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茶水微晃。他沉默了几秒,再抬眼时,那深邃的眸子里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属于年轻人的委屈和倔强:
“林叔,您教训得是。或许…我是做得有些过火。”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可是林叔,您比我更了解父亲,您看看他过去对我是什么态度?他到现在,还口口声声骂我是‘孽种’!我若不先下手为强,牢牢握住主动权,我还是他的儿子吗?我只会是他砧板上的一块肉!他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甚至…甚至像十年前那样,想打死就打死!”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的痛苦和恐惧:
“我不想…也绝不能再给他第二次打死我的机会了!林叔,我…我只是想活着,想在这个家里…有立足之地!”
这番话,剥去了他作为家主那层坚硬的、过于成熟老练的外壳,露出了里面那个伤痕累累、依旧惊魂未定的二十五岁青年的灵魂。
林叔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大少爷。是啊,他习惯了他面对老爷冷脸时不动声色的隐忍,却忘了,抛开他现在这些耀眼的光环和沧桑赋予的沉稳,他骨子里,也只是一个经历了太多苦难、渴望回家却不得不全副武装、时刻戒备着怕再受伤害的孩子。
一股深切的怜惜涌上林叔心头。自己刚才只顾着心疼老爷的失落,却疏忽了这孩子心底那份更深沉、更刻骨的痛楚和恐惧。他何尝不是一个需要被爱护、被心疼的孩子呢!
林叔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脸上的严厉和惋惜渐渐被温和取代。他轻轻点了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理解和安抚:
“少爷…你的话…有道理。是老奴想岔了,只看到了老爷的感受。算了…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了。”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拍明海搁在膝盖上的手背,那动作带着长辈的慈爱:
“老奴只盼着…你对老爷,能多些耐心。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他老了…”
明海感受着手背上那粗糙却温暖的触感,心头一软,那股委屈和戾气也消散了大半。他郑重地点点头:
“我知道,林叔,您放心……我已经不记恨他了,我会给他养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