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破碎的体面
明公馆:主楼:明守正卧室
房间里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最终被明轩带着惊疑与颤抖的声音打破:
“爹,林叔带回来的这封信……您……您之前派他出去,就是专门为了寻找‘母亲’的下落?”
他刻意加重了“母亲”二字,声音里充满了被层层谎言包裹后的困惑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被欺骗感。
“您之前不是一直对我们说……她只是出国游玩散心去了吗?为什么……为什么她人会在上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了许久,明轩才用尽全身力气,勉强将心中对父亲那番冷酷自私言论的强烈不满与悲愤强行压回心底。
此刻,他有更迫切的问题需要弄清楚——那个他叫了十七年母亲的女人,为何要如此决绝地抛弃他们,甚至不惜写下如此绝情的和离书。
他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至于崩溃:
“父亲,您……您派林叔查了这么久……母亲她……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明守正颓然地摇了摇头,仿佛一瞬间又被抽走了几分精气神,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痕,愈发深刻清晰,每一道都刻满了难以言说的苦涩和巨大的屈辱。
“半年前……她确实亲口跟我说的,说得情真意切,只是想去国外玩几天,散散心,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挥之不去的自嘲:
“谁知道……她这一去,竟是黄鹤一去不复返,杳无音信!我起初还担心她的安危,后来……后来我才开始害怕!我怕……我怕这事万一传扬出去,明家的脸面,我明守正的脸面,就要在这津港城里丢尽了!这才不得不悄悄派了你最可靠的林叔,暗中循着线索去查访……结果……”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枯瘦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咯咯作响,浑浊的老眼中迸射出被彻底愚弄、践踏后的熊熊怒火:
“结果呢?!她根本就没踏出过国门半步!她一直就躲在纸醉金迷的上海!钻进了那些专供富豪权贵、军阀大佬们寻欢作乐的销金窟里……风 流快活,逍遥自在去了!”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角太阳穴旁的青筋根根暴跳起来。他猛地从怀里贴身的内袋中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看也不看,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羞愤与怨恨,狠狠地、几乎是使尽了全身力气摔在身旁光洁的红木茶几上!信封口瞬间崩开,一叠照片如同被惊扰的鸦群,哗啦啦地散落出来,铺满了整个桌面。
“家门不幸!真是家门不幸啊!”
明守正用力拍打着沙发的扶手,气得浑身都在簌簌发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
“一个两个……全都是不知廉耻、背信弃义的贱 人,你看看,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就是你那个口口声声的‘好母亲’背地里干出的好事。”
明轩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沉入了无底深渊。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捡起了散落在茶几上的几张照片。一张,两张……每一张都像一块烧得通红、滋滋作响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刺痛,更疯狂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与残存的理智。
照片上的背景无一不是极尽奢华——高档的百货公司、灯红酒绿的豪华酒店门口、光可鉴人的昂贵轿车旁。而主角,永远是那个他既熟悉又感到无比陌生的女人——秦百灵。
她穿着剪裁合体、用料华贵、却刻意凸显身材的性 感旗袍,脸上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笑容是那种他从未在家里见过的、带着钩子的妩媚。
而环绕在她身边的男人,则像走马灯般更换——有的穿着笔挺威风的高级军装,趾高气扬;有的大腹便便,一副豪商巨贾的派头;还有的一脸横肉,眼神凶狠,透着军阀的跋扈之气。照片清晰地捕捉到了他们之间种种不堪入目的亲密瞬间:
手挽着手、旁若无人地步入酒店大堂;在豪车旁低头耳语、眉目传情;甚至……在某个灯光幽暗暧昧的角落,秦百灵正踮起脚尖,主动迎向一个穿着高级将官制服的男人,两人紧紧相拥、忘情地亲吻……
“轰”的一声,明轩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双颊瞬间火烧火燎,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当众狠狠抽了上百个响亮的耳光!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地自容的难堪,像冰冷刺骨的海啸,将他彻底淹没。
他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再看那照片一眼,更不敢让身旁暴怒的父亲看到自己此刻脸上那复杂到了极点的、混合着痛苦、耻辱和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对过往温情幻影的眷恋的表情。
他几乎是咬碎了牙,才从几乎黏在一起的齿缝间,挤出几句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苍白无力到了极点的辩解:
“父亲…您…您先消消气…她…她或许…或许真的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被外面那花花世界迷晕了头…过…过些日子,等那新鲜劲儿过去了…她…她说不定就想通了…就…就会迷途知返,知道还是家里好…就…就会回来了……”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伪可笑,毫无说服力。
“住口!”
明守正厉声打断他,布满骇人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明轩,那目光狠戾得仿佛要将照片上那个女人的影像彻底烧成灰烬:
“不准再叫她母亲!这种人尽可夫、下贱无耻的娼妇!她根本不配!她还有什么脸面跟我谈什么和离?做梦!我要休了她!我要将这丑事公之于众,让全津港城的人都来看看,她秦百灵到底是个什么不要脸的货色!”
他疯狂地拍打着扶手,声音因暴怒和绝望而彻底嘶哑破裂,像一头落入陷阱、濒临死亡却仍在疯狂挣扎的困兽。
明轩看着父亲那张因极致愤怒而扭曲变形、显得格外狰狞可怖的脸,听着那些不堪入耳、字字诛心的恶毒咒骂,心中五味杂陈,如同打翻了炼狱的油锅。
他对秦百灵的行为同样感到天崩地裂般的震惊、被背叛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失望。那十七年日日夜夜积累起来的、“母子”之间看似牢不可破的情分,在这一刻,被这些冰冷而残酷的照片,毫不留情地撕扯得粉碎,连一丝碎屑都不曾留下。
可是,看着父亲如此失态、如此痛苦崩溃的模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揪心的疼痛又攫住了他。一时间,他竟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平息这场毁灭性的风暴。
他只能像个做错了事、茫然无措的孩子般,沉默地僵立在原地,独自承受着这令人窒息的无边难堪和仿佛要将他碾碎的沉重压抑。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即被人从外面推开一条狭窄的缝隙。管家林伯垂着手,恭敬地微躬着身子立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低声禀报道:
“老爷,二少爷,大少爷已经回府了。晚膳都已备齐,大少爷特意吩咐下来,请您二位这就移步下楼,一同用膳。”
“不吃!”
明守正想也没想,立刻粗暴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厉声回绝,声音里还带着未消的、滚烫的余怒和心力交瘁后的深深疲惫,
“气都气饱了!哪还有胃口去吃什么东西!”
明轩心头猛地一紧,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绝不能让哥哥看出任何异常!他立刻抢步上前,半跪在父亲身边,双手紧紧握住父亲那只枯瘦冰冷、却仍在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的手。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兄长威严的恐惧:
“爹!您冷静一点,听我说…”
他飞快地、警惕地瞥了一眼依旧垂首立在门口的林伯,确保接下来的话绝不会被第三个人听去:
“您难道想让这件事……现在就闹得阖府不安,人尽皆知吗?尤其是哥哥……林叔今日刚回府,哥哥心里想必是高兴的。
您要是此刻板着脸不下去,或者干脆闹脾气不肯吃饭……以哥哥那般精明敏锐的性子,一眼就能看出您不对劲!他或许不会直接质问您,但到时候……肯定会转过头来严加审问我!您说……到了那个地步,我是该如实相告,还是该拼命隐瞒?万一……万一我紧张之下说漏了嘴,后果不堪设想……”
他故意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的言语和其中蕴含的警告,已经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清晰地抵在了明守正的心头。
明守正浑浊无光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目光最终落在儿子那张写满了恳求、焦虑以及一丝深藏恐惧的脸上。
是啊……明海……那个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孽种……他现在才是这座庞大宅邸、这个家族名义上真正的、手握实权的掌控者。若是让他提前知晓了这桩丑闻,他还不借机狠狠嘲笑他这个父亲错把垃圾当宝贝。毕竟当年他母亲苏清雅出轨,自己对她极尽羞辱,导致她自杀身亡,明海那时候虽然年幼,可他和他母亲感情深厚,对这件事已有模糊记忆,并且一直耿耿于怀!……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为了轩儿往后的处境……也为了暂时守住这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点可怜巴巴的体面……
一股巨大的、近乎绝望的悲凉和无力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明守正。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灵魂和力气的空壳,颓然地向后重重靠进松软的沙发靠背里,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重得如同巨石落井般的、无声的悲鸣。
只能在心底,对着这空荡而压抑的书房,发出最后的、无人能听见的咆哮:
“老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如今,连这些昔日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的臭虫、蚂蚁……都敢明目张胆地爬到我的头顶上,肆无忌惮地作践、欺负我了……”
他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在明轩竭尽全力的搀扶下,微微颤抖着,用尽了残存的力气,支撑着这具早已被酒色和怒气掏空的、沉重不堪的身体,极其艰难地从深陷的沙发里站了起来。
为了明轩的未来,也为了这个看似华丽、内里却已千疮百孔的“家”最后那层薄如蝉翼的遮羞布,他只能强行压下那几乎要将他焚烧成灰烬的滔天怒火和蚀骨耻辱,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毫无生气的提线木偶般,任由明轩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步履蹒跚、一步一顿地,朝着楼下那顿注定味同嚼蜡、气氛诡异的晚餐走去。
书房里,最终只留下散落满桌的、无声却尖叫着诉说着无尽丑闻的照片,以及墙角壁炉里,那奄奄一息、最终彻底熄灭、化作一缕青烟的微弱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