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旭见寿医师面色稍霁,顺势道:“寿老,敝府客房尚有一位伤者亟待救治,烦劳您再辛苦一遭。”他转头吩咐儿子,“琦儿,命驷文好生引寿老前往客房诊视。”
待驷文应声引着犹自面带愠色的大夫离去,慕容旭方与长子负手立于廊下,对视一眼,眼中俱是深重的疑虑与凝重。
“阿爷,寿医师之言,您作何想?”慕容駋琦打破了沉寂。
慕容旭未答反问,目光沉沉:“琦儿,你又如何看?”
“寿医师所言虽蹊跷,可天下岂有如此巧合之事?”慕容駋琦语气斩钉截铁,“纵有易容之术,可骨相神韵…儿观其眉眼,确是二妹妹无疑,孪生姊妹形貌心性亦难全然相同,遑论他人?慕容氏一族,阿爷膝下唯有我兄妹二人;早逝的二叔一脉,原有三子,大兄已然…”
.他语声骤顿,喉头滚动,显是触及伤心事,终是咽下未尽之语——多年前二叔家那位暴毙的堂兄,在他心中,至今尸骨未寒。
慕容旭闻言,目光一黯,望向窗外沉沉夜色,深深叹了口气:"《礼记》有云:'骨肉之亲,弗能绝也',管他千般疑虑,且待澕儿痊愈再议。"
慕容駋琦深吸一口气,续道:“儿坚信那便是二妹妹!鬼神之说,儿固不信,然二妹妹福泽深厚,逢凶化吉,必有天佑!”
慕容旭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声音低沉:“罢了,是与不是,日久自见分晓。”
父子二人默然,欲一同返回主院内屋,忽见府丞趋步而来,低语道:"已按老爷吩咐,遣了仆婢归家省亲。"
翌日天明,慕容府邸表面看来一如往常,实则悄然换了模样。
既有一事不同寻常却无人在意:家主下令,允府中大半仆役归家探亲,无论男女,实则意在避人耳目。唯留下昨夜亲见二小姐归来的数名心腹仆从,并特遣四小姐身边几位稳重的大丫鬟继续至憩珠阁近身侍奉。
慕容旭夫妇忧思萦怀,几近彻夜未眠。虽见妱澕安然归来,心下稍安,然寿医师之言犹在耳畔,终难释怀。幸而将妱澕安置在主院偏房,近在咫尺。
贴身丫鬟冰儿和一个年轻嬷嬷见状,温言劝道:“郎主、夫人且请安歇,二小姐有奴婢们守着,定当悉心照看。”
二人思及年岁渐长,精力不济,终是允了。
岂料夜半时分,东暖阁内,妱澕周身滚烫,陡然起了高热,气息急促,情势危急。
"二小姐又起高热了,暂时莫要惊动主家。"年轻嬷嬷当机立断,“凊儿去煎药,冰盏去取些香汤来备用。”她转身时鬓边银丝微颤,竟是妱澕母亲生前从娘家带来的乳母嬷嬷。
榻上的妱澕浑然不知外界纷扰,她只觉一股温煦而沛然的力量,倏然自虚无中涌入四肢百骸。
那感觉,并非久旱逢霖的浇灌,倒似尘封千载的地脉深处,一道被遗忘的古老泉眼骤然苏醒,似有清泉自丹田涌起,循着奇经八脉奔涌,若淤塞的河道被无形之力冲开,沉寂已久、本应属于她的丰沛生机,如地下暗流奔涌而出,所过之处枯骨生肌,涤荡着病痛带来的虚弱与滞涩。
她恍惚看见金蓝纹路浮光,这股力量如此熟悉,仿佛早已烙印在骨髓深处,只是被无形的枷锁禁锢了太久太久……
妱澕眼睫微颤,迷迷糊糊地掀开一线眸光:声音细若游丝:“嬷嬷,是你么?”
守在一旁的乳母嬷嬷闻声,喜得几乎落下泪来,连声应道:“是我…是奴婢,小姐醒了就好!”话音未落,却见妱澕眼帘一阖,气息复归沉绵,竟是再度昏睡过去,嬷嬷满腔欢喜顷刻化作更深的忧虑,望着榻上苍白的人儿,以袖拭泪后轻叹了口气,"二娘子这病症,倒似《黄帝内经》所言'神不守舍'之症…"
但她也知道妱澕好转,刚才在妱澕手腕探得脉象,确实更壮实了。
府中上下本欲将二小姐归来的消息瞒得密不透风,却独独漏算了一人——那便是慕容妱澕的胞弟,年方十二的慕容駋玮。
駋玮年齿尚幼,生性顽劣跳脱,最厌读书习字。妱澕身为长姊,常严加管教,动辄责罚。駋玮平素只觉阿姐烦人,常寻机躲懒。然此番阿姊数日杳无音信,他心中竟生出从未有过的挂念与不安。
恰在妱澕失踪前日,駋玮因顽劣闯祸,被长姐责罚闭门思过。
现在府中长辈只诓他说,阿姊恼他太甚,暂搬去四妹的憩珠阁小住,且言明不欲见他。駋玮虽觉阿姊生气过了头而委屈,却也只得乖乖待在郡主府中,好让阿姊气消了,早些归来,免得自己在府里孤零零的。
然这几日,他总是坐卧不宁,心中那份惦念愈发强烈难抑。
駋玮素来是个想到便做的性子,心思一起,便再按捺不住。
是以天色甫明,晓雾未散,他便觑准时机,避开守院仆妇,溜至郡主府与慕容府相接的矮墙之下。那墙头不高,他虽无武艺,却颇有些爬树翻墙的野路子。四下寻了块废弃的假山石垫脚,又借力墙边一株老树的虬枝,手脚并用地一攀一蹬,竟也叫他利落地翻了过去,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后院憩珠阁外的僻静处。
"三郎好胆色。"
駋玮被突如其来的问候吓得险些跌落,忙扒住墙头青砖,见熟悉的身影整了整月白襦裙,捧着铜盆立在憩珠阁廊下。
四小姐的贴身大女婢玖儿,素来勤谨,每日天色微明便起身,安排洒扫庭院,预备伺候。
这日,她如常推开憩珠阁后窗,欲换些新鲜晨气,眸光流转间,忽闻慕容府西角矮墙外有簌簌声响,这处矮墙原就是连着皇帝赐的郡主府,墙头老树斜伸的枝桠摇晃,玖儿便觉十有八九是三少爷借力翻越。
果不其然,瞥见三少爷慕容駋玮正鬼鬼祟祟地躲在墙上张望。玖儿心下方回过神诧异三少爷今日起的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