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夫人乔氏已迫不及待倾身问道：“医师，小女如何？”室内霎时静了下来，仆婢皆屏息垂首，唯闻更漏滴答。
寿医师温言道：“夫人宽心，二小姐乃外感风寒，兼有湿邪内侵，加之心神耗损过甚，以致昏厥，待老夫先行施针，驱散表邪，再拟一方，祛湿散寒，调养心神，应无大碍。”
于是寿医师再行施针，好一会儿，见他收起银针，慕容夫人乔氏又急步上前："医官，澕儿她……"
“夫人稍安，老朽已施三棱针刺合谷穴，再开七剂羌活胜湿汤即可。”寿医师口中虽安抚着夫人，目光却在捻着胡须时，几次飘向慕容旭，眉宇间隐有迟疑之色，欲言又止。
慕容旭会意，眸光微动，拱手道：“有劳医师，琦儿，随我送送寿医师。”他遂先引着医师步出内室，正好见駋琦守在门口内，便以指节叩了叩门框，"那客房中的男子，此刻如何了？"
"儿...儿竟忘了！"駋琦猛然转身，衣袂差点扫落旁案上烛台，"寿医师原是直奔这东暖阁来的..."与父亲交谈后，因担忧妱澕诊断细节，便一直守在门内，没想到这一等，就忘了还要去看客房的患者。
慕容旭也不深究，只是随意点点头，駋琦懵懂不知其意，亦紧随其后穿过廊下洞门，二人便与医师行至外间僻静处。
“医师。”慕容旭忽驻足，率先开口，目光如炬，“可是小女……尚有不妥之处？”这话的答案，其实他也并不太想知道。
寿医师摆摆手，神色却无轻松笑意：“慕容将军，二小姐的脉象…确如老夫方才所言，乃是风寒湿邪侵体，心神交瘁之症，性命当是无虞，然则……他压低了声音，“贵府二小姐，自小患有心悸之疾，乃是老夫常看的病人，不敢说十分熟稔，但对其脉象体况，总归是知晓的，可方才诊脉……”他顿了顿，眉头紧锁，“其脉象竟与从前大相径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古怪？医师何出此言？"慕容旭袖中五指骤然收紧，他不希望听到夫人猜测的那般结果。
寿医师从药囊中取出一方旧帕，其上朱砂绘着穴位图：“老朽行医四十余载，为自幼的二小姐调治心悸之症。”目光在慕容父子脸上扫过，带着探究，“老夫冒昧一问，二位可还记得二小姐从前，是何等模样？气色如何？体态又如何？”
慕容旭与駋琦闻言，俱是一怔，相顾愕然。
慕容旭蹙眉，声音微冷：“先生此言何意？自家孩子，朝夕相对，岂有不识之理？”
慕容駋琦也满心疑惑：“寿医师，您时常为二妹妹诊治，难道您反而不识了？”
夜风卷起满地木槿花，慕容旭脸色骤变，踉跄扶住廊柱，目光锐利如刀，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先生…莫非是说，榻上之人…并非吾家澕儿？！”可那声音与模样，明明就是慕容的家孩子啊。
慕容駋琦亦喉结滚动数次，终是哑声。
“大人容禀，二小姐的容貌体态，确是旧时模样无疑。”寿医师沉吟，“是这脉象透着蹊跷，着实令老朽困惑。”
刚松了一口气的慕容旭，放开柱子的手微顿，沉声道："医师但说无妨，某愿闻其详。"
“单论眼下症候，二小姐确属外邪侵体，心神劳损，待驱散风寒湿邪，悉心调养数日，行动言语自可如常，吾奇之事…’” 寿医师目光如炬，一字一顿，“她积年的心悸之疾，竟似…痊愈了！”
慕容旭与駋琦闻言，初时皆是一愣，面露不解——心悸痊愈本是好事，何以大夫神色如此凝重？总希望病人常病，那可是昧着良心的害人。
“《素问》有云：'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二小姐自幼心悸，凡患心悸之症者，心气多虚，脉象常见细弱、结代，动辄心慌气短，面白少华，有些多萎黄，此为医理之常。”寿医师打开朱砂经络图包着的小册子，翻开其中一页纸，“大人且看，此乃老朽十年来为二小姐记录的脉案，寸关尺三部从未如此充盈，便是去年服下西域进贡的雪山灵芝，脉象再好亦不过如此。”
父子二人转念想起大夫方才的欲言又止及此刻言语间的深意，不由得相顾愕然，心中疑窦丛生。
寿医师眉头紧锁，捻着胡须续道：“然方才为二小姐诊脉，其脉象洪滑似珠，平稳有力，从容和缓，竟是心气充沛、心血充盈之象，此等脉象，当说是宿疾无存，不不不…不止…”
寿医师捻着胡须停顿，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意思该说，此非久病之象，亦非初愈之象，更似从来没生过病一般，便是较之寻常康健之人，其体魄根基亦似更为坚实，这……这实非寻常康复之理！”
慕容駋琦脱口而出：“莫非…二妹妹此番遭难，反因祸得福，服食了什么…奇药仙丹，竟将这痼疾根除了？”
话一出口便是莽撞，果然见老医师须发皆张。
寿医师闻言，脸色一沉，语带讥诮：“哼！大公子在金吾卫见识广博，老朽佩服，纵然观史，如同长生不老药，此消彼长，既得一脏医，必有一腑损，却不知是何等奇药仙丹，非但伤不了体质，反能涤荡沉疴，令心悸顿愈，让人脱胎换骨？世间若真有此等‘良药’，老夫这行医数十载的见识，倒成了井底之蛙了！”
说罢，寿医师竟拂袖转身，显是动了真怒，在他眼中，此中悖论，岂非欺他医道无人！
慕容旭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拱手致歉：“寿老息怒！犬子年轻莽撞，口无遮拦，绝非质疑尊驾医术，您老德劭术精，所言必是洞见症结，还望海涵！”
慕容駋琦亦知失言，赶紧躬身赔礼：“晚辈失言，万望医师恕罪！”他以指节抵额，只是前日巡防时，曾在西市见有胡商售卖波斯秘药，如今有些关心则乱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