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夫一树（二）
众人听完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心想一棵树也顶多是一棵树，纵然危险，也绝不会特地跑来找大家麻烦，只要自己不故意去惹他，便即无妨。
方南缀心中的想法，也与众人相差无几，吁了口气，道：“原来是棵树，难道我们一定要去找这棵树？不去行不行？”
蓝衣人道：“可以，不去的人，自可不必下船。”
方南缀奇道：“留在船上作甚？”
蓝衣人道：“等死。”
大家都不是来找死的，当然不会有人愿意在船上等死，所以这时大伙都已下了船。暗空吞噬光明，他们的眼睛当然什么都看不见，可真正什么都看不见的，只有方南缀一人，于是他只好抓住穆穆龙尘的袖子，用耳朵去听，他也不想听见太多，只要能一直听见大家的脚步声，便就足以。
可是这地方除了脚步声外，还有另一种声音！这些声音虽是人在说话，可听落又大大不同，只因它们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忽大忽小，除了耳朵听得见，好像身体也能够听见。身体听见的感觉又随着心意变化来去，心中若是想听清楚，那声音便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心中若是不去管它，声音便又忽然远去，似有似无。
蓝衣人说暗空无光，与九幽相连，所以大家听见的声音，都是些孤魂野鬼在说话，你若不去管它，便也无事，你若故意去听，它们便会牵住你的心。此时大伙一起走路，若是谁的心被鬼牵住了，众人的心都不得安宁，所以大家都尽量不去听它。
这些孤魂野鬼纵然有些法力，终究不如这些人道行高深，所以这里真正能听见声音的，也只有方南缀一人，而他耳中所听见的，也同时去到了大伙心中。
一个人若总是听见这种声音，心中不免也要变得烦乱不安，所以大家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尤其是这一会。只因方南缀耳中，忽然听见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方南缀心想，反正不听也得听，倒不如拣些好听的来听。他既是男的，自会觉得女声好听，更何况这个女子还唱着歌谣：“乖兔儿，玉兔儿，你何苦往凡间游？饫闻九天无忧愁，不必人间苦泪流。一杯酒，二杯愁，三杯苦海绕心头，黄尘清水君两意，绝我凡心，断我愁……”
方南缀越听越觉难过，仿佛已至歌声中，听出了女子生前的那段命运，心中不免甚为同情，岂知他这么一想，那女子的声音竟又大了些许，好像已慢慢朝他靠了过来，口中还一边说道：“好哥哥，你为何要抛下我，让我一个人孤苦寂寞，无依无靠，你是不是将我忘了？你为何如此狠心，你曾说过永永远远在一起，今生只爱我一人；如今我虽死了，可永远也不远，只要你肯回心转意，便与我同去投胎转生……”方南缀听到此处，心中感触颇深，已开始考虑要不要与她同去，好似自己便是当初抛下她的那个负心人。
“欲如流水，心如河石，人如傀儡，一生一世，只爱一人，又谈何容易；尘间凡世，业火遍地，若有男女得成此心，来世便生于天界。”穆穆龙尘忽然挣脱了方南缀拉着自己的那只手，道：“你就随她去吧，你对她若真能一心不变，倒也方便得很，来生去了天界再修，也为时不晚。”她手上动作与口中言语，虽是轻描淡写、普通寻常，可每一下都蕴含法力，方南缀登时一愣，即刻醒悟过来，単手向前一抓，又牵住了穆穆龙尘的胳膊，笑道：“没有没有，我与她素未谋面，又怎会对她生情，何况人鬼殊途，自不能与她同去投胎。”他一边说一边摇头，耳旁那个声音，便自慢慢远去，只听她又唤了几声：“好哥哥，好哥哥，你不要丢下我……”语声呜呜咽咽、高高低低，终于又被其余声音覆盖，慢慢消失不见。
方南缀眼下虽已清醒，但心中兀自有些不忍，好像自己刚刚又做了一件对不起人的事，不免有些郁郁之意，皱眉思索半晌，问道：“难道两人相爱、一心不变，也能就此得道成仙？”
穆穆龙尘道：“一情不变，虽是不变，每时每刻，都破万变，凡事也皆如此，若有这般心性，便含这般法力，无论在哪个天地之中，都将超凡入圣，无事不成。”她接着道：“这样的人，若非自视极高、坚贞卓绝，便是业力消尽、灵台清明，他们大福大慧，往往心处灵境，不被外法所牵，自不会二三其意，反复无常。这种如一的境界，便能由此延续下去，久而久之，便也有了不凡的灵根道境，今生不来修道，来生去到天界也能有此机缘，于上界中养真修炼，得道成仙。”
方南缀啧啧称奇，道：“竟有这般好事，运气如此好的人，料来世上也不多。”说到这里，心中不由得又想起那只女鬼来，只望她下世投胎，也可得有如此机缘才好。心中想着，耳边却听得后方书生少年冷冷道：“这些轮回转世，死后投胎的道理，在《大幻经》中，早已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阁下这也不懂，那也不懂，轻轻松松便来到了第七峰，岂非也是运气极好，匪夷所思？如阁下这种人，想必也是万中无一，千载难逢的了。”书生少年刚刚在船上已憋了一肚子闷气，只觉今番实在倒霉透顶，打架没打赢，还吃了那枚夫一果，也不知是否当真要生娃娃。这一路上，又因方南缀的拖累，听了一路鬼话，见他本领低微，事事不懂，说起话来却自以为是，喋喋不休，不免越听越不顺耳，找着机会自要取笑他一番。
方南缀闻言脸上不动声色，微微一笑，却突然探问起对方姓名来，说道：“走了这么久，也不知二位尊姓大名，不知可否见告？”
书生少年心中一怔，见他言语说得客气，便道：“在下姓封，单名一个安字；这位是我兄长，名叫苍尘海。”
方南缀道：“失敬失敬，原来是苍兄与封兄，我看封兄还是多向你这位大哥学一学，在此地最好别开声说话的好。”
封安听他说得认真，心中不明就里，奇道：“此话怎讲？”
方南缀道：“封兄刚刚既吃了那枚果实，料来早晚也得产子，此地鬼魅如此之多，若发现了封兄肚中的情况，说不好即时便要在封兄身上转世投胎，到时封兄大着个肚子，行动诸多不便，又怎去得了方虚天？”
封安听完自然气得哇哇大叫，马上出言反驳，方南缀虽不记得如何施展法力，但嘴巴上的功夫却是天生的，说得多了，心中便也立刻记起，言辞自然丝毫不让。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吵了起来，大家见他们吵得热闹，也乐得一看，耳朵虽不安静，却总比听那些鬼声鬼气要好得多。
又走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大家忽然停下了脚步，因为前方已无路可走，只有一个山洞；方南缀与封安的嘴巴也跟着停了下来，因为蓝衣人这时已转身对着大家，准备开始说话。
“这山洞一直通向地底，去到一个更为黑暗的地方，那个地方甚至连鬼魂也不会出现，因为在那种黑暗之中，无法容得下任何力量，不但看不见灵气，就连施出的法力，也会很快消失不见。所以大家到时可要有些心理准备，莫要太过吃惊才好。”
众人闻言都是心中一愕，空姬青已忍不住问道：“没有法力又如何应敌？”
蓝衣人哈哈一笑道：“在下岂非早就说过，此地安全得很，又怎会出现敌人？若是各位下去后想要相互较量一下，大可以肉身拼搏，到时便要考量大家武艺上的功夫了。”
空姬青道：“如此说来，阁下这么说，莫非不准备带我们去寻那颗夫一树？”
蓝衣人道：“树自然是要见的，它便生在地底，只要大家跟着我走，去到洞下，便能见到那棵树。”
空姬青冷冷道：“阁下早前曾说，这第七峰上，最为凶险之物便是这棵树，既然凶险异常，此刻下去见它，却没有法术防身，岂非让我们过去送死不成？”
蓝衣人哈哈一笑，淡然道：“你们大可安心，它纵然凶险无比，可也绝不会即刻要了大家性命，至于你们最后是为它死还是为它活，便要看各自的造化了。”
众人听他这话，一时间也不明所以，苍尘海凝思片刻，心中一动，开口笑道：“听先生之言，莫非大家要去那方虚天，便得借助这棵树的力量？”大伙一听，也觉有理，脸色登时缓和不少。
蓝衣人点了点头，道：“不错，只要你们能过得去这一关，自然就能马上去到方虚天！”说着他忽然转过了身，道：“多说无益，大家下去后，自然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言方毕，便迈步朝洞中走去，大家也不便多问，只好跟着他后面进了山洞。
洞中道路难行，狭隘潮湿，一路上不但目不见物，连神识也渐渐无法放出，下得深了，山洞越来越窄，各人也只好手扶洞壁，继续前行。自从进得洞来，大家耳中便一直听见些轻声低语，听得久了才听明白是些什么声音，原来竟是旭月和尚在唠叨叨的与他怀着的“栾宫真”说话，此时他正在说：“莫怕莫怕，再过一会就能见到那棵大树，到时便能将妳带去方虚天，到了那里，一定能找到方法，让妳转世投胎，从新活转过来……”料来这和尚一路上都没停过嘴，只是刚刚路上孤魂野鬼的声音多了，便难以发现他在说话，此时洞中安静，大家只顾走路，心中专注，耳边清净，自然一下就听了出来。
除了旭月的声音之外，便是空姬青时不时发出几声呻吟，她那只断脚虽说仍未痊愈，可眼下也不妨碍行步，只不过这地方既没有灵气，她脚上的伤口，也就不再继续恢复，举步之间，伤处偶有碰到周围岩壁石块，不免一阵剧痛。
大家眼睛不见，神识不明，于黑暗之中自是难辨时光，也不知这么走了多久，心中不觉慢慢生出恐惧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