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吏突然哭笑不得，本不欲多事，但念及方才所得颇丰，又见她言辞恳切，便随手撕下半片废纸，从箭囊抽出支竹签，就着灯笼火折子熏黑一端，潦草画了几笔，掏出一个不甚清晰的私印按了，塞给她：“拿着，此乃夜行符，记住，莫声张，金吾卫的探马最爱抓夜行典例，但是若碰上巡夜的金吾卫，只需出示，再问就说城门赵老三放的行，快走快走！”
板车再次启动，骡蹄嘚嘚地叩击着寂静的青石板路。他们直奔守卫口中提到的“寿益堂”。
听闻堂中坐镇的大夫，善治金创热毒之症，在京城无论高门还是民间都颇负盛名，自然不好说比肩宫中太医署的圣手，然其人有仁心，凡遇重症叩门，无论夜半几更，从无推拒——当然，诊金厚薄与病家诚心，亦是考量。
妱澕攥着皱巴巴的夜行符，想起猎户夫妇临离城门时的低语："寿益堂大夫诊金贵时，病家需备三贯铜钱……"她摸了摸怀中空空如也，那些钗环都悄悄留放在猎户家里了。
"到了！"猎户准备勒住缰绳。寿益堂的幌子在风中轻晃，两盏白纱灯笼下，穿圆领袍的学徒正往门板上钉最后一颗钉。
青骡车转过飞檐时，眼见寿益堂的招牌已在望，妱澕却压低声音急道：："阿叔，莫停，继续走，往永兴坊去。"
猎户缰绳一抖，惊愣道："女娘莫不是昏了头？这里才是都城有名的医馆，那永兴坊皆是达官显贵的宅邸，哪有什么医馆？莫非……你有相熟的良医？"
妱澕目光扫过身后幽暗的街巷，心头那丝自城门便萦绕的不安如阴云扩散。
那守卫贪婪的眼神和对玉耳环来历的探究，让她如芒在背：“那守卫眼神不正，得了重利未必肯罢休，寿益堂太过显眼，恐是险地。”她语速飞快，“烦请阿叔再行一程，寻个僻静去处。”
她分明看见守卫接过玉珰时，拇指摩挲过玉上暗刻的云水纹——那是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能用的纹样。
妇人虽不明就里，见妱澕神色凝重，抿唇思忖片刻，指尖抚过额头细捋丝发，也温言劝道："当家的，女娘既如此说，想是另有计较，那城门守卫瞧着玉珰的眼神......只怕夜长梦多，我们依言便是。"
板车辘辘，载着重患，由一头健驴牵引，另一驴驮着妇人与妱澕，蹄声碎过青石板，渐渐远离了西市的灯火。穿过几道坊门，越往坊内走，周遭愈静，绿瓦红墙愈显森严，唯闻蹄声叩击石板。
月光下，高门深院的轮廓隐现，偶有绿琉璃瓦檐角闪过寒光，行至一处僻静巷口——
“站住！宵禁时分，尔等何往？！”忽闻身后传来一声低喝如金铁骤鸣，撕裂夜的死寂。一队黑衣玄甲的金吾卫如鬼魅般自暗巷涌出，现身横挡前路。
为首之人身着绯色缺胯袍猎猎作响，袍上胸甲墨绣狴犴怒目，面容冷峻如刀削，正是金吾卫中郎将殷罗——人称“阴间阎罗”。他抬手止住身后如雕塑般的部属，深不见底的眸子`缓缓扫视众人，最终如冷电般钉在妱澕身上，仿佛要剥开她强作的镇定。
殷罗低喝如闷雷，惊得猎户肝胆俱颤，手中缰绳险些脱手。
这京都守备的二把手踏月而来，每一步都似踏在人心口："宵禁夜行，所为何事？"
猎户慌忙又将“儿子急病求医”的说辞复述一遍，双手奉上那张潦草的城门凭条。
殷罗接过纸条，指尖拂过那模糊的印鉴与赵老三的鬼画符，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无误。他借着这查验的片刻，早已将四人形貌尽收眼底，尤其是那看似柔弱却眼神沉静的少女。
妱澕只觉那目光冰寒刺骨，手心微微沁汗，竭力垂下眼帘，维持神色如常。
殷罗忽然冷笑一声，指尖在潦草的墨迹上划过："寿益堂大夫的笔迹……倒是比往日潦草三分。"他突然抬眸，冷电般的目光刺向妱澕。
妱澕心头一凛，面上盈盈下拜，余光瞥见殷罗腰间玉带钩——竟与玉珰纹样如出一辙。
满面煞气的殷罗负手而立，缺胯袍下摆的兽首纹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倒也未再为难。
“夜深了，脚步放轻些，眼睛也放亮些。”他忽然抬手轻叩腰间玉带钩，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妱澕，低沉如夜枭的声音响起，打破夜寂气氛，"这洛阳城里，有些门庭，脾气可不算好，坊市东邻是鸿胪寺，西邻是太常寺，莫要走岔了路，若夜半敲错门，惊扰了贵人，就不止吃官司这么简单。"
言罢挥袖转身，衣袂掠过固柱的青石，带起的风里似有血腥气。
猎户如蒙大赦，躬身应是后，慌忙驱车前行。
妱澕回首，凝眸望去，殷罗的身影仍如标枪般钉在夜色中，盯着那抹红黑渐远的背影，觉得这煞星转身时的姿态以及模糊的轮廓，无端勾起记忆中几分熟悉感，可惜惊鸿一瞥，如雾里看花，难以捉摸。
不过她更好奇，这人也算身处高位，居然没有带着一丝那种居高临下的漠然，还侧身让开道路。
此后路途，更如履薄冰。
板车在坊巷间穿行，数次与巡夜的金吾卫仅隔一道薄墙，火把光晕几乎要擦着骡车尾辕，甲叶碰撞的铿锵与低沉的号令清晰可闻；刚转过一个街角，幽暗中骤然撞见另一队持戟而行的兵士，灯笼昏光映着冰冷甲胄，正贴着坊墙阴影行进，骇得猎户险些勒不住骡子。
众人屏息凝神，冷汗涔涔，幸而夜色浓重，刻意避让，方堪堪擦肩而过。这当心，在身体里叮叮当当的。
如此一路行来，竟是有惊无险。
终于，一座高墙深院矗立眼前，此处乃最接近永兴坊的宣阳坊边上。
妱澕急道：“阿叔，停！”
猎户猝不及防，猛地一勒缰绳，叫骡子吃痛，昂首发出一阵刺耳的嘶鸣，瞬间撕裂了此处夜的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