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的微光,透过被腐蚀得斑驳的窗户,艰难地挤进这间如同战场废墟的客厅。
光线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给南良那张惨白的脸镀上了一层死灰。
李婉已经从最初的惊恐中缓了过来,她是个坚强的女人。
在确认安全后,没有哭哭啼啼,而是默默地开始收拾残局。
她先是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热水,然后拿着扫帚和抹布,一点点清理地上的污迹和碎屑。
我和南良谁也没动,南良是真的累得动不了,他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怀里死死抱着他的酒葫芦,像是抱着自己的半条命。
而我,则是精神上的极度疲惫,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还在眼前回放。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李婉轻手轻脚的收拾声,和南良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这种劫后余生的平静,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安宁感。
我看着李婉忙碌的背影,她身上那股属于活人顽强的生命气息,驱散了房间里最后一丝阴冷。
“那个……”李婉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们说。
“家里乱成这样,也没什么好招待的,等天亮透了,我……我去买点早饭?”
她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一种重获新生的喜悦。
南良眼皮都没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免了!”
“一碗豆浆两个茶叶蛋,出门左转自己买,把钱准备好就行,现金,别跟我说什么手机支付,老子不喜欢用那玩意儿。”
“是,是!”
李婉连声应着,脸上却没有丝毫被冒犯的表情,对她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已经是最幸福的事了。
我看着她,心里也涌起一阵暖意。
赎梦者的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在面对死亡、悲伤和绝望,像这样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实在太难得了。
这种成就感,冲淡了所有的疲惫和恐惧。
“你别在意,他这人就这德行。”我忍不住替南良解释了一句,站起身,想帮李婉把那个被怪物撞歪的茶几扶正。
“没关系,没关系的。”李婉连忙摆手。
“我明白,大师是真本事,脾气大点正常,真的太谢谢你们了,要不是你们,我……”
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走到她身边,看着她苍白但充满感激的脸,心中那份救赎他人的满足感达到了顶峰。
我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一句“都过去了”。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肩膀上那件薄薄的睡衣时。
轰!我的世界,在一瞬间,被撕裂了。
没有预兆,没有任何过渡。
前一秒,我还在这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凌乱客厅里;下一秒,我的眼前就被一片刺目的血红所吞噬。
那不是幻觉,而是一种全方位,浸入式的感官冲击。
我“听”到了刺耳到撕裂耳膜的轮胎摩擦声,像垂死野兽的哀嚎;
我“闻”到了汽油混合着焦糊橡胶的刺鼻气味,还有一股浓郁的,让我胃里翻江倒海的血腥味;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一辆红色的轿车,车头已经完全变形,像一个被捏扁的易拉罐,深深地嵌进了一辆银色大货车的尾部。
驾驶座的车门扭曲着,车窗玻璃碎成了无数闪着寒光的蛛网。
透过那破碎的蛛网,我看到了一张脸,一张我无比熟悉的脸。
是李婉。
她还穿着身上这件睡衣,只是睡衣已经被血染成了深红色。
她的头无力地歪着,额头上一个巨大的创口,鲜血和脑浆混杂在一起,正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淌。
她的眼睛,那双刚刚还充满感激和希望的眼睛,此刻正空洞地望着前方,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她死了!
死得比梦里那个被掐死的结局,更加惨烈,更加猝不及防。
画面的右上角,有一个模糊的日历在飞速翻动,最后,定格在:七天后。
时间,地点,原因……刹车失灵。
所有的信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脑子里。
“啊!”
我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向后弹开,踉跄着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后背撞得生疼,但这点疼痛,和脑海里那地狱般的景象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我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金星乱冒。
世界重新恢复了它本来的样子,客厅还是那个客厅,李婉还是那个活生生的李婉。
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大师?你怎么了?”李婉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关切地看着我。
南良也猛地睁开了眼睛,他那双原本还带着疲惫的眸子,瞬间变得锐利,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小子,你那是什么表情?跟见了鬼一样。”
我看着他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将我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冻成了冰。
我见了鬼吗?
不!我见到的,是比鬼更恐怖的东西。
是命运!是那个我们拼尽全力,付出巨大代价,以为已经成功改写的,冷酷无情的命运。
我们没有赢,我们甚至连对手的棋盘都没摸到。
我们就像两只愚蠢的工蚁,把一颗挡路的石子从轨道的一边,费力地搬到了另一边。
而那列名为“死亡”的火车,它的轨迹,从未改变。
逆命阁!逆命阁……我终于明白了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他们不是在逆转命运,他们是在嘲笑着所有试图逆转命运的,可悲的尝试。
李婉的死亡不是被阻止了,它只是被“延迟”了。
像一笔永远无法还清的账单,宽限了你几天,但最终,连本带利,要你用更惨烈的方式偿还。
“我!我没事……”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可能……就是太累了,有点脱力。”
我不敢看李婉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还闪烁着对未来的希望,她不知道,她的未来,只有短短的七天。
而我,这个刚刚带给她希望的人,却亲眼看到了那希望是如何被碾得粉碎。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残忍的骗子,一个宣判了她死刑,却又假惺惺地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刽子手。
南良眉头紧锁,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的怀疑几乎要化为实质,他知道我在撒谎。
但这一刻,我宁愿他把我一脚踹飞,也无法将那个真相说出口。
我该怎么说?
告诉李婉,别高兴得太早,你一个星期后会死于车祸?
告诉那个刚刚付出了巨大代价,虚弱得像个病痨鬼的南良,我们白忙活了一场。
你的“三昧真火酒”和“冥府敕令”,全都打了水漂?
希望破灭的瞬间,不是绝望。
是在给予了别人希望之后,再亲手将那份希望掐灭,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面前化为更深的绝望,这才是!
这一刻,我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