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惊眉抹了抹额头的细汗。
今天真是难得的好天气,台风刚刚过境,太阳就洒下光明,温暖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深秋的寒风暂歇了踪影。
她已出院两个月,昨天刚刚回医院复查过,医生说她恢复良好,可以进行适当的体力劳动。她当即向义工协会申请了外出援助。
近些年来,明州城发展迅速,街道上再不见流浪者和乞讨者的身影,就连流动卖艺个体也消失,志愿者能做的相对来说少一些,除了去慈善院和老年疗养院之类的地方外,就只剩下维护城市秩序。
辅助协警指挥交通是玉惊眉所在的小组这段时间的主要项目,简单来说就是拿着一枚小黄旗指挥行人和非机动车按灯通行,提醒他们注意安全,保持道路交通井然有序。
医生的建议是出院后至少休养六个月,期间不可以参与高强度劳动,因此警队暂时没让玉惊眉归队。无事可干,她便将心思放在了志愿者工作上,这是她为社会贡献自己一份力的第二种方式。当然,她也有一点点私心,准确地说,这点私心是她加入义工团体的源动力。
当时在医院重逢,张群提过他有参加义工活动,玉惊眉心想,或许还能有机会再遇见他。过了这么久,虽然没有再见张群,但她从义工活动中收获的满足感已令她对自己当初的决定心满意足。
“惊眉,吃饭啦!”同为志愿者的郝心小跑过来,递给她一盒快餐。
郝心的年纪跟玉惊眉差不多大,二十几岁,面庞俊朗,性格阳光上进。他在下一个路口值勤。
“谢谢。”
玉惊眉接过盒饭,挪步到树荫下。平日里,为了助力环保,她都自带餐具和饭菜,尽量减少一次性物品的消耗,只不过今天早晨遇到一件离奇的事,她才改吃盒饭。
今早六点,她比平常早了一个钟头出门,在马路上遇见一位老太太。
老太太穿着单薄的衣衫,步履维艰,漫无目的地走着,像在寻找什么,又像在逃避什么。她有时拉住途人的衣袖请求帮助,有时指着过路的车辆破口大骂,但多数时候只是口中念念有词,蹒跚地朝前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玉惊眉心地善良,上前询问,发现老太太的情绪不太稳定,一会说自己被家人虐待好不容易逃出来,一会又说自己要回家找家人。她在老太太身上没有找到任何身份证件,也没有她家人的联系方式,只有几块零钱,老太太声称她从家里逃出来,随便跳上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站。玉惊眉怕她出事,于是报了警。最近的街道派出所接了警,先是问她老太太能否自己走过来,玉惊眉怕路上有意外,便告诉警察她的精神有点问题,警察让她在原地等候。就在她打电话的当口,老太太又自顾自走开,蹿入大马路中央。玉惊眉将她拉回来,她竟然大喊非礼。
“我是来帮你的。”
玉惊眉好说歹说,才令老太太安定下来。可这样的安静没有持续多久,老太太吵着肚子饿要吃饭,马路对面就有早餐店,玉惊眉就让她站在原地不要动,等她买早饭回来,老太太偏偏不要,说那些人都是坏人,会下毒害死她。
“你与他们素昧平生,他们为什么要下毒害你啊?”
老太太固执己见,死也不让她走。无奈之下,玉惊眉只好将自己包里的饭菜给她吃。老太太笑着接过饭菜,可转眼就泼到玉惊眉身上,骂她居心叵测,害人害己。玉惊眉忍下了这口气,不再搭理老太太,专心等警察过来。
半个小时后,街道民警驱车而至,玉惊眉向他们说明了情况,但并没有跟他们一起去派出所。她留在原地清理了地上的饭菜,便匆匆赶往快递站。快递站里有件货义工协会急着要用,所以她才比平时早出门。
“居然会碰上这样的事。”
早上没时间回家换衣服,现在被太阳晒了一个上午,衣服腥臭难当,可玉惊眉只能忍受。幸好这个路口只得她一人执勤,行人过路匆匆,不会对别人造成困扰。
“惊眉,要不要我回协会帮你拿件替换衣服?”郝心听玉惊眉说完来龙去脉之后问。
玉惊眉说不用了,她能忍受,而且两个人都正在执勤,她实在不好意思麻烦郝心。郝心闻言也不作坚持,告辞离开。
玉惊眉目送郝心。郝心心地很好,她很喜欢跟他做朋友。
玉惊眉从包里拿出辣酱。她自小无辣不欢,这款“辣辣茄”牌辣酱尤其是她心头好,几乎每餐必吃,无论吃什么都要蘸一点才香。她拧开瓶盖,瓶盖不慎从饭盒与手心的缝隙间滑出落地,滚出去两三米远。她两手抓着午饭与辣酱瓶,不是很方便当即弯腰去捡,于是决定先将辣酱放到饭里,再去捡。
等她放好辣酱时,却见有只手将瓶盖举到她面前。
“介意我帮你拧上吗?”
张群像救世主一样站在她面前。他的背后晴天碧蓝,草木青葱,玉惊眉此刻觉得,即使天上没了太阳,他的笑容也足以媲美阳光。
“谢谢。”她把辣酱递过去,埋头吃饭。她在掩饰眼中的惊喜。终于让我重遇你。
张群笑着拧紧瓶盖,说:“真巧,Madam。”
“是啊,好巧。”玉惊眉抬头,嘴里塞着饭菜,露出一个饱满的微笑。她旋即觉得这笑容太过激动,便收敛起来,刻意清清嗓子,说道:“张群,是吗?我记得你。”
“嘿嘿,没错啦,就是我,张是海阔天空的张,群是与众不同的群。”张群嘿嘿一笑,“还未请教Mandam贵姓?”
“叫我玉惊眉就好。”
“Mandam玉。”
“玉惊眉。”玉惊眉再次重申。
“浓郁的郁,黄金的金……青梅的梅?”明州城口音不分前后鼻音,张群误会一点也不奇怪。
“玉佩的玉,惊讶的惊,眉毛的眉。”玉惊眉将吃干净的饭盒丢进垃圾桶,顺口纠正。
“玉、惊、眉。好。”张群忽然耸了耸鼻子,“玉惊眉,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馊味?”
玉惊眉早就闻到了,令她尴尬的是,这馊味正来自她身上。她故作镇定,随口扯谎说因为垃圾桶离得近。脸却微微泛红。
张群天生八面玲珑,察言观色是他的看家本领,玉惊眉的神情落入他眼中,他再细心一嗅,便知个中缘由。他没说破。没必要说破。
“今天天气真好。”玉惊眉重举小黄旗,摆出一幅正经的神色指挥交通,实则是为了与张群拉开距离,以免他发现馊味的来源是自己。
“是呀。”张群附和。
“你住在这附近?”玉惊眉虽然刻意与张群拉开距离,却没有请他离开的意思。她开始进行看似随意的攀谈。
“没有,我住在公司宿舍,离这儿有点距离。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其实,”张群瞄了眼玉惊眉身上的志愿者制服,“我也是明州城义工协会的成员,今天刚好休假,我就去了一趟协会中心,没想到能遇见你。”
“那我以前怎么没——”玉惊眉想说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可不知那样说是否合适,于是刹那心念急转,“——怎么没听郝心提过你?”
郝心是明州城义工协会的人事调度员之一,出了名的过目不忘,凡是协会里的成员,不论新老,他一定都认识。
“郝心啊,你可能没在他口中听过我的名字,但你一定听他说过他有一个机智勇敢的老搭档,加入义工协会六年来屡立奇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哇真的欸,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玉惊眉笑逐颜开,“那个搭档就是你?”
“没错,就是张群我啦。”他在胸前竖起了左手大拇指。
此刻的张群随和开朗,自信健谈,与之前在医院时判若两人。玉惊眉仿佛见到警校里的那个青春版张群。
两人又聊了一阵,话题鲜少涉及私人事件,多数是在参加义工活动期间遇到的奇闻异事,玉惊眉这才知道,原来张群加入义工协会六年,确实做了很多好事。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四年前的“楼陷惨案”。
彼时有新闻报道,一位不愿意接受采访和透露姓名、相貌的平民英雄,在救援部队到达之前,指挥群众有序撤离,挽救了上百人的性命。十数栋大楼同时倒塌之后,他又不顾自身安危,深入废墟堆,救出了一名八岁大的女童、一位母亲和她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很快地面二次塌陷,如果不是他行动迅速,她们的后果不堪设想。
当时郝心亦在场,他答应了张群不透露他的身份,他还要玉惊眉保证,她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而每当他向玉惊眉说起这件事时,脸上总是因拥有张群这样伟大的搭档而泛起自豪的情绪。
“很多人会思考活着的意义,因为他们认为每件事都必须有意义——或者说——都要有回报,活着也不例外。张群不同,他活着不求回报。他不是为自己而活,他是为这个世界而活。他有热烈的灵魂,他是真正的英雄。”这是郝心对张群的评价。
原来你也曾经有过热烈的灵魂。
——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喂,先不聊了,我吃午饭去啦。”张群像个老朋友般拍拍玉惊眉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
凝视张群离去的背影,看他帮路人捡起掉落的橙子,越走越远,玉惊眉心里竟有种怅然若失感。
俄顷,她的手机收到一条消息。是张群发来。他们在方才的谈话中交换了联系方式。
张群:刚刚手指沾到瓶盖上的辣酱,奇香犹存。是什么牌子的呀?我也想买一瓶尝尝。
玉惊眉:今晚回去把链接发给你。
张群:好啊。THX Madam!
玉惊眉:叫我玉惊眉。
张群:玉惊眉。玉洁冰清的玉,惊为天人的惊,眉清目秀的眉。OK,记住啦。很高兴认识你,玉惊眉!
玉惊眉收起手机,挥舞小黄旗手臂更加有力。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嘴角一直有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