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关山可越辽宋,失路一般穷途
书名:汴梁六友 作者:望月生寒 本章字数:9967字 发布时间:2025-09-28

咸平三年,正月初一,益州驻军神卫军指挥使王均发动兵变。大致因为克扣军饷、欺压士兵等事,赵延顺等部将不好好过年包角子,以“清君侧”为名,斩杀今官家舅父符昭寿及其亲信十余人,推举王均为帝,建制大蜀国。

自去年七月,君主正式下诏“伐宋”。宋廷官家腊月北巡几十天,刚返京过德清军,听得蜀地消息,先抽调抗辽前线雷有终、石普等八千精锐镇压,后续再派秦翰调汴京军营增援。

晋胜寒随虎翼军前往……

当然,这些和无所事事的魏寻欢没什么关系。他从终南山缓缓归来,穷困潦倒勉强二月中才赶回汴京。碍于长庆公子归家未返,远去潇湘。他手里拮据,混迹太久想是实在没钱了。休养几日,虽不至于饿着,仍是恹恹无心思计营生,如往常兀自伤神。

小牛于长庆楼做个伙计,这日四更天未亮起早上工,望见魏寻欢在院里坐着折纸,书剑一旁搁置,许是玩腻了。小牛招呼罢送上昨日拿的黄饼,脸上难言:“又没睡呀寻欢哥哥?”“任身子折腾吧,该睡自然就睡了。”魏寻欢拿起冷饼便吃,小牛细瞅他憔悴,目隐红色,“你是哭了么?”“没,太无聊了!”

“无聊到哭啊?长庆公子虽不在,不过我也有几个赚钱的地,你出力干段儿短工没问题的。去年他家有认识的两个老大哥另谋出路,要不介绍你去帮个忙,不是没钱才无聊么……”“呵,万一人不要呢。不至于,还没问你借呢,老鳖尾。不是因为这些,别操我心,唉!”

心下没有办法,小牛看手边折纸又惊喜道:“哇,青蛙!纸叠的青蛙?”“蛤蟆。看我折蟾点睛,就会动了。”魏寻欢笑一声,拿笔在前端点了两点演示,手指按在尾部松开,折纸一弹,那纸青蛙如活的,果真蹦了起来。

小牛未见此小玩意欢喜连连,“嘿嘿,一戳一蹦跶,那么小蹦怪高!”“小才蹦得高,有的蹦得远,这个还会翻跟斗。”“好新奇,那折纸可以卖,一两个子一个,一天几百钱了。”“你知道纸多贵么,也卖不多……”“可汴京城没这玩意儿,诓几个小孩?有别的么,你还会这手艺?蛮巧的,怎么想到这样折的?”

魏寻欢闻言心绪再转忧郁:“唉,什么手艺,早年书院一个教我的。”“书院?嗯,你认字。那他在哪混呢?”

“他……抢劫杀人被捉了。”“噫,真的假的?”

“又当我与你讲话本小说?是真的!就我刚来汴京和你们认识那年。似乎是新年节后,他和自己庄子里同伴出门劳作想要搞钱,不知怎么跑西南很远抢了个阔绰的老妇人,共三十两细软和一匹马车,抛尸荒野。初犯,好像很快就在个驿站修车被逮住了,传回乡里听了消息。他才第一次出门,据说同伴的家里是让那人寄回十两银子,所以应该不全是他主意。可还说是他接过刀动手的……许是同伴怂恿,扎人一刀就没有理智了。”“你惋惜,和他可好吗?”

“有什么好惋惜的。六年未见,我看了状纸消息,与他庄里认识的打听,人许是怕丑闻,推言说不知道。一乡同名还有画像……尚记得读书时,这肯定不如我。可同听学堂先生讲五代乱世,他对契丹、各藩军作为也曾义愤填膺,实在惊奇如此变化。也没多惊奇,但烦这些。随便吧,爱抢去呗,都争去。”小牛握他手诚恳道:“哥呀,那你还是别教了。不过我现今阔了,有二十两存银呢,你有事可千万别走上……”

“你闭嘴,我还没警惕你呢,万一你哪天犯事被逮了,或者要我感叹你的消亡呢?看你样子,刚想介绍谁一起?”

却说小牛口中的二人名为施予、袁为,少用表字,似是别人帮取的学优、天汉,来历倒有些特殊。

时宋辽两国峙立南北。北辽为契丹人掌权,不乏诸多汉臣。燕云一带自割让于辽,至今已一甲子有余,汉人居多。早在唐时乃至更久,幽燕边陲胡汉杂居受多方侵扰。当下既属辽制,又承汉脉,年深日长半华半夷。他们这等人“北人指曰汉儿,南人骂作番人。”同燕云这块土地一样,虽碍异类身份两头不认可,但又是两边都争取的对象。

宋念为旧疆遗民,而收复无力。凡有中原北伐,百姓箪食壶浆,民众竭诚欢迎,可屡遭战乱劫掠,同样引部分燕云汉人反感。辽渐称前唐中原正统,兼以汉制拉拢,后又施行轻徭薄赋,对汉人有招安之策,已有人乐不思归。燕云汉人难免“我为谁”的问题,宛如天生叛徒,理应间隙遗弃。其中处境实为复杂,心偏何处似都情有可原,不想以两国华夷差别对待,渐渐仅以家乡故土为要。太平为主,不喜动荡。

而其中的大胆有心,迫不得已者,敢在两边刀尖上做选择套利谋生,遂有不少宋境汉人避灾迁辽,也有些许燕云汉人求安归宋。人生南北多歧,繁华、认同、故土、心安各有求。有体量大的靠近吸引,便附之若鹜,若两股力量相当,那便自作主张。

这施予、袁为二人正是来自幽州下县的汉人。最初宋第一次北伐至幽州,听说临近官民投宋,也准备随长辈相投。结果宋太宗在高粱河兵败驾驴车跑了,他们实在追不上,滞留原地。第二次北伐仅是听闻,没见着人影。后听人议道辽虽渐行汉制,仍存有射鬼箭礼仪,场内众人厌战事残酷,更觉此等人祭为禽兽之行。施予、袁为因这战乱间家营缺失罢,过两年又赶上霖雨伤稼,庐舍多溺,不禁怨天尤人。树挪死,人挪活。已老大无家,他两个便商议远离国界边陲,料往北契丹人更多,索性思计逃南,躲得安居富庶地。

见战后紧张而又无大动作,趁机避关借私船渡渤海湾,漂到滨州招安镇,寄在黄河入海口的渔家。承那家太公不弃,后招赘成户。没两年太公去了,被娘子催来外出,持了乡验,干脆听言流转汴京城。

施予、袁为飘泊甚久,后渔业乡市,今带了点盘缠初来乍到汴京城,很难不被人物繁阜、物华琳琅迷眼。想赚钱,先花钱。二人在城内晃了两日,打听得城外便宜处暂住,又难忍入城勾栏瓦子且观赏一番。见某座进人颇多,道是有俊俏的清唱娘子转行说史三分,全新开场。闻侍奉周到,女儿说书亦是罕见,入内听了一晌。这说话人有底子在,或者女的本就话多,嗓子张开中间不断,如真在目与客问答。先简述了黄巾起事到董卓专权,又道了司马仲相阴司审案,判决韩信死后一气穿越了两汉,转世为曹操报复刘氏江山。临尾道了曹操刺贼奔逃,因前世与吕姓不合,故而见布幔生疑误杀吕伯奢一家。虽说前世不是今生,仍于同行言“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说话虽止,故事新奇,二人听得顺畅,出来仍谈不休。施予道:“三国志我听过些呀,想不到曹操还有这出,说过这话?‘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袁为厌道:“新编的三分吧,韩信穿越成曹操报仇,这噱头看点,编的!不过你能来这瓦子说话么,咱让李世民穿越刘禅光兴蜀汉?要不赵二,李二穿越成赵二?收复燕云?人听觉爽。”“岂敢?不好编又口渴。营生的话,干点别的再说,屋匠修房劳力鱼行。”

不过他们找事劳作,人生地不熟,面丑来历差,开始甚是不顺。大家类同,汴京凡人劳力,一般都是去寻行老、牙人安排供雇。

这日先随意探一行打听始末,问东问西:薪怎么算何时给,干多久有无吃住之类的话。牙人看他两个三十年纪,瘦中藏皱平庸无奇,口音粗劣听得费劲,透出不耐烦来。施予见状,详聊客气时道了自身来历和术业。本是说不同、托照顾意思,那牙人也确实换了神色,疑中带嘲的嗓门忽的大了:“幽州?幽州!辽人么,你从辽东来?”惹来伙计走近围观,吓得二人连忙明验,解释幽州属蓟北燕地,早落了京东路户籍。

“看你现在住哪干嘛,辽人就他娘滚吧。这不你们耍混账又开始劫掠边境了?两边正不对付,不收拾你算好的,你两还觍着脸来找事做。”袁为不想生事,弓腰打拱道:“诸位兄台,我们实为汉人,从前唐那会儿就在幽州范阳乡里,不知变化。我这兄弟还识过字的,近几年回南边……”另有牙人打断:“什么南南北北,这只有中原。那你说,幽州如今是宋境还是辽境呢?”

袁为犹豫一瞬,老实答:“是辽境。”“哦,不想承认是宋境……是没收回来,所以说辽人即为贼也,不好信。有什么好解释的,你们这些人操行谁敢赌?”“对呀,前两天附近汴水渠井板被偷了,是不是就你们这种干的?”

见几人嘻嘻无故诟病,抓点把柄就刁难,施予怨愤回嘴:“你玩笑甚么!那井板有什么可偷的?金的铁的?”“石头的。呵,金的铁的就偷了?”那牙人嗤笑一声,面露鄙夷。袁为再向前正言道:“诸位且留口,我们待滨州也好多年了。初到汴京宝地,给个路走。”

“滨州?哪里地界,听都没听过,也是契丹吧?”另一主事模样的眼神晃动似是知道,仍摇头道,“行啦!说白了就是嫌你们行为粗鄙,素质低下。这汴京都这样,管你什么州,都是乡里山沟多得是,不缺你们俩。别处溜去吧!”便挥挥手像驱赶苍蝇般极不耐烦地撵人。

袁为暗叹劝道“莫争闲气”拉住施予离开,遮不住他有气泄开:“得了!你们又是哪娘的旮旯里钻出来的,当自己谁呀?”行会主事拍桌道:“哎呦喂,俺几个还真就是地道的老汴京人了,现搁内城里头住几年呢。诶,不上道,给走不走,你是讨打不是?”施予扯开身子不依,“呵,不知道还以为住皇城呢!”

见人围拢,袁为连好话安抚:“兄台,几位大官人和气生财,都是营生的。”“什么鸟营生,谁给你一块鸟营生,这他妈是汴京!老子家里前唐就扎根这了,五代不拔,小辽狗在谁地头撒野呢?”

冲突骤起。那主事身旁一个粗壮伙计最先发难,无礼朝施予拍打下。施予吃亏红眼便还手,虽有分寸,几个牙人可没有,还嚷着“给外边军爷叫来,这有辽国细作混来的。”袁为见兄弟吃亏,听言也急了,大叫着莫动手!这就走想插入中间拦开,被另一人推搡开来。再上去死命抱住施予,朝几人连连低头:诸位大官人!我兄弟性子急,冲撞了!两乡野人,惊动官差何必呢”乱间施予随手拿起柜前簿子指道,“你叫!我倒看看官府禁军是不是全他娘汴京的!”

那主事见施予竟还想抄家伙,怕将事闹大不好收场,就势止住“孙子,我记住你了,别让在行里碰着你。”袁为半抱半拖,总算将骂不绝口的施予拉出了牙行。尚听人厉声骂“臭外地的,上汴京要饭来了,狂什么呀?要不说没素养,瞧那贱样!”

走到远处巷口,见无人追来,两人喘着粗气停下。施予揉着发痛的身子,朝地上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不要便不要,莫名挑事!”袁为埋怨:“咱刚来人家汴京,你态度软点么。”

“还要怎软,骂不还口?上来就诬说鸟贼,逛几天我当多富丽。呸!什么狗屁汴京,燕京才是京!他爷爷的哪天真是辽打了宋,宋赢了辽,神器异位,妈的井板都诬陷你们中原偷的。鸟玩意儿,连偷都瞧不起人,偷井板你说这……”施予望着牙行的方向,眼中尽是愤懑。袁为忙嘘道:“在人家地界别瞎说,早说莫透露归正人身份。凡有异者,低人一等。以后只说瀛洲迁来的,离得近,撒点小谎不碍事。

不同理应是优点吧?是他先说幽州如何的,我要如何回击?也只能用其人之道。难道要和这等人细解释?一群井底蛙!连晏子的故事他们怕都没听过!”“所以别和这些人纠缠,说不清的。罢了,横竖只是试探下。以后咱先学学人家这中原官话中不中?”“中,咋不中诶,混口饭么。”

人生如寄,何况在汴京大不易。凡是寄居,一日耽搁不起。开头难点不算什么,很快二人打听到了不少滨州乃至辽地投奔来的归正,又从一众口里晓了不少汴京混吃之道。毕竟城里凡物坐地有市,常起高楼园邸,人之衣食住行更少不得。他们先是跟着漕运的板车在河边搬货、跑腿,干了十来日,浑身酸痛换来几串钱。方才在一个专门的工班子里,求得一个学徒匠,修葺装潢,薪水零星,一日五十钱。

为了雇主放心,这班子干完一程拿一程僦费,也就结一程工钱。不动脑的重活儿仍不轻松,好在匠工在己,偶有闲时候。只是作头名唤李委,像有什么大病在身,常咳嗽着晃悠跑来监工。李作头如此,能喘气的还要怎么歇。见人手上麻利未停,他欣慰得立一旁说三道四,也分不清真病假病。李作头常道,“虽然不管饭,在这拿钱绝对比别的班子多,来这就是让赚钱的。你们来不就是为了个钱吗?现在少没关系,好好干,我才好给你加钱。恁是不了解这行情,就说现在外边找事做,扣你的,不给的少么?但你问几个漆木掌柜,和他们打交道那么多年了,我这人啥时候拖过后腿?都按时给,啥时候缺过你们的!”

有时眼见活计即将落尾,李作头会甚是豪迈,带一众牙人管事便去坊间采买酒食,“来,今天例外请大家加餐一顿。时间紧任务重,所有人再赶赶工。啥也别说了,一会儿大小给发个红包,明天直接睡到午后!再几天清明也让歇着,就不让大家接着干了。”

施予、袁为见酒食不好不赖端上来,听得李作头鼓劲,甚至还有起哄便欢呼拍手起来的。姑且随众举杯端碗,吃喝间看着李作头随诸多管事在席上挨个来相敬。待晚些又点起灯火,一时间映衬得甚是热闹,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接着,管事便吩咐人从箱子里挑钱袋,“都差不多,只准拿一次,看谁手气好。锦囊也留你们装钱用吧,不是啥好东西。”众人涌上动手,施予捻着自己那布袋,打开又数了两遍,低声笑得别扭:“哈,就八个子,啊?搞那么大阵势一样。”袁为侥幸而笑:“嘻嘻,我这有十八个呢。”待吃罢便接着挑灯夜战,完工后大家一阵畅快,监工又再请喝上几碗,大伙说笑间散了。

他二人又收拾一阵方回去,已至三更,汴京城夜市微息,夜幕最宜,华灯霓裳显出婀娜轮廓,全无锦衣夜行之可惜。二人走段路到黑处,碰见还有驴车歇在街角。袁为抬脚扭下,与施予商量:“平常走便罢,今日晚了还离得稍远……没事,雇个车能要多少钱。”可当赶去住处要三十钱,待还价,车家执拗只让三钱,偏是二十七钱。施予只得再掏一个铜板补上,“啧,刚好亏一钱。”“哎,真够捉弄人,回去歇息,明日不起早饭省了。”

虽说五更醒三更回,一身疲累,但吃足喝饱,与众谈笑还算欢愉,偶尔倒无妨。更不适的,是这班子里的人连带他们的师傅又准备离开了,似有更好去处,二人承蒙关照有些不舍。“什么舍不舍得,师傅的,手上活儿练多了自然就精了。眼下汴京城里起屋造梁,都有定规制式的模子尺寸,又不是给修殿起塔、见识广更花哨的巧匠,雇主也都抠搜得很,用不上什么高档,无非就那几套玩意儿。混久便知道了,手生姑且干着便是。”那师傅脸上苦笑,望了眼行里,“要说这些率先占住行道的工匠班头算有本事,没本事他站得住脚么?但说实在还像一群土匪集众,凑钱扎个营盘,然后笼络人来干活,凭他心情随意使唤。表面看你情我愿了,实则手段和老家收租的没什么两样。罢,喽啰没运道,也没通天手艺,自个儿扯旗搭个班子更难,就先挨着吧,但留个心眼。我先撤了,换下家学点别的工,怎么算熬出头呢。”

可紧接着走一个带两个,招三个跑四个,班子来来往往明眼少了,人倒不算缺。李作头却浑不在意,但背地里另吩咐哪个敢撂挑子,凡与之熟络的莫要搭理相送。偶尔骂骂咧咧几句喂不熟管事一旁附和:“就是,有本事自己单干去,能凑一块赚钱,在这就听作头的。他们这类人就自以为是,呆这也是怨这怨那,啥也干不成。”转头就从街上再找来三四个满面风尘的新人填上,手更生疏,磕磕绊绊,反正有管事的也能指导,一切周转

偶尔还让施予、袁为二人去教一下,看着又来几个年纪不大的,袁为纳闷又有喜色道:“这算什么?才干不到两月,咱成老伙计了?”整个班,像一只浸在水池的木桶满满当当,实则早已不是原先那拨人。施予看活计不精细,只要这窝棚不停工,有人能出力气便成。会的不多,但知晓工序总不用当学徒了吧?

既要兼顾更多,二人商量去找管事的加钱,被人劈头训斥。这总管也姓李,听说不是李委李作头的本家,但训人的面色腔调简直和李作头一样。袁为倒茶水递上:“李管事,我俩这已经算上手了,盼稍加点。那酒楼我问人伙计一天包吃也七八十,一月能攒两三贯钱呢,不一定还有官人赏银。我们这活还稍重……”管事只管使唤,可不管听从,“那你去呀,去呗!”袁为听口气就觉没戏,见施予要说什么,忙拉走歉道:“就提一嘴,先去干活了。”

他们回到动工墙下,施予一屁股坐在粗木上牢骚:“不是啊,五十已经是汴京用人最低价了吧,也就比些老太零工织布强些。咱干活快不少,又让兼顾别的,这、撤吧?”“先前师傅说可以先挨着,干几个月,攒点钱再换吧?”

“问题是攒得住钱吗?干那么久省着,花两吊存一吊,不值当。”“到年关四五贯钱应该有?哎,先干吧,咱拿的是死工钱,之后钻营结伙加钱或者想法子搞搞关系轻巧点……你坐地上干嘛?”

“轻巧点,五十有五十的干法,怎可劳累加身?”

混一段,他们也发现其实可以赚更多,就是包工。行会下分街坊,街坊各班子也能再分小团伙,去想法子揽得雇主,自然能多分些。不过行团当然有规定,不许接私活。施予、袁为也没能耐去接,而常会顺便问动工邻家等,替李作头找到活计,能分得僦费百中之三。按说本是牙人干的事,可谁管这个。牙人是专门卖的,他们是顺便卖的。

有时候做得快只有半天工,便令撇开旁事,干脆派去兜揽。大概就是告诉有意的主:班子作头为人端正,行业典范。所用石料两浙花色岩,竹具七贤云台下,木有桐杉十余种,漆自城南老吴家,暗沉长空任飘洒,青砖遮风雨堕瓦。建材好,建才好,清明一口价不乱要。工艺保底十年,各个工头作匠都是干了十几年的行家,劳作绝不含糊。

可一无所获就要被骂没用、没长脑子,班子不是白养你们的。便使劲教他们如何如何做,末了需得罚席出钱请大家喝酒了。施予本不想呆,回来脾气更大,“什么没用,白跑了?他娘的干都干了,他们班子工事讨不得喜,说咱没价值。不是替你吆喝的?所有行会都吆喝着呢,再没用也是保证你这班子,不在市井的声音里被压倒消失!没功劳也苦劳,还乐捐,上庙保平安呐!”

袁为劝道:“俗话说‘财自道生,利缘义取,大商无算。’格局!格局算打开了么,人给咱开了个口,以后也算有新路子。只要听唠叨,别惹他们,有主顾能多拿点。就装不懂呗,反正人家是班主。”“说得好听,班主咋了,实际干活的不还是我?他说了算,到头担子给咱挑。咱赚不到鸟钱都还没气性,大头他们拿,还急个不行!亏我还老想着怎么把活干好点。”

“寄人篱下常是如此,没捅篓子就好,干嘛想着自己做主。铜臭,就像别人吃剩后又挤出的屎,只要愿忍,总还是有的。

听袁为这话,施予倒起了兴趣思考,因为关乎钱粮,似乎是碰到所有人都谈及的话题,不论宋辽南北。后来二人也会同些各行有头脸的牙人和掌柜等交谈。依他们说:“汴京有钱人见不着归见不着,但是真得多,久了就接触到了。能进门槛就算离富裕不远了。”

碰到喜欢念叨吹嘘的,袁为便好声请教人家哪行好赚钱。人耷拉眼皮瞥他一眼,“哪行?就你想赚大钱,得拼命的干。”“俺们倒也没太大野心,能攒些来补贴家里,年后有余备个病灾,就够了。”“小钱,那就跟着赚大钱的拼命干。”施予纳闷问道:“行老,就是没个轻松了?乡里打鱼且得补网,种田也有农闲时候,为何城里过活得拔苗助长?

那老牙人见施予不解模样,将手中茶碗往桌上一顿:“为啥?事就那几样,士农工商的衣食住行娱身心能有多新鲜?可你们进城就不是守着农田地盘了,位置,位置懂么?方寸也没有,捞都捞不着!你入场看什么?没座!”

听二人问牙行情况,老牙人又道:有话说得好啊,‘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可要没我们这些牙人,你们能知道哪家码头,谁家大户事有空隙,从而赚个辛苦钱吗?百行之首,牙人根本是蔑称。听有行老说所谓的‘牙’,不是牙口,是‘互’字写错传开了。沟通双方,众人担保,乃至官家稽查,说声牙官都不为过。卖房地,雇人寻工,互市啥不得牙行,规矩。各方信你,嗓不能唱,凭牙口说合也能算站住中间位置,便能从中抽佣。我这二十来年的,能搭上各行会、替商宦人家送信,都是堆出来的了!

施予、袁为自来汴京,见最多的就是各行内外的大小牙人了,看起来活计相较轻松,个个都像能说得上话的人。又见这老牙人肯说那么多,不禁有投靠意思。老牙人拿出一枚牙牌嘚瑟晃悠,“瞧这个,不是谁都能干的,你们入一行稳了,才能做牙行。行老、牙郎不是行里拣选出来的,便有官家担保商行一类。因为官家照顾不到这种江湖市井事,就怕有投机作歹的,也就正经牌帖齐全的不会瞎糊弄你。以后你们办事,碰到那自发干的黑牙儿团伙就先问他,带牌不老哥?”

二人受教,但这些听来与他们这等浮萍无甚关系。袁为不仅说起现今作工苦楚,话里对老牙人称羡。老牙人直摇头,我哪好了!也就咱们盯着几个子,真有钱的直接置田藏金占盘口了,世代不愁。那钱如流水进账,不过是个数目,根本不重要。有人要赚钱,有人就赚钱。听懂掌声!

袁为叹道:如此说来,俺们这等普通人,横竖都是挣个辛苦银子。施予则对此甚是有疑,搞不明白其中原因,“尊老这么说,还是攒本钱做生意的好?”

“呵,做吧,记得交税、上供行会,不能任凭自己的。你们要能做好,乃至敢跑远走险倒卖私活,转手暴利。不过你们这样的,慢慢干也是可以。捂紧钱袋子,管住手脚,别让辛苦钱漏了、丢了,学会议价就很值钱了。算了,没必要讲这些,听懂掌声!

施予、袁为听了诸多掌柜、员外等各类人的经验,手艺、租赁、牙行、买朴、祖荫、官家饭。这两个他国乡里,入赘渔家的汉子终于懵了,但还是没听出具体如何赚钱,好像要让人无种生实,没里变有。而相较感慨几句的袁为,施予对钱财的问题甚是困惑苦想,更有种不妙的感觉:只身寸步难行,汴京世界处处偷井板,很难不掉坑了。

除此外,往那府宅常走打听,二人步履维艰绝不该犯人忌讳,然既有接触,难免摩擦。很多处事的碰撞便是无奈分了是非,也是江湖市井的眼泪。

前几天城内剿贼戒备,人心惶恐。这日深秋冷冽,听说班子偷偷压价抢到贵客青睐,却仅令二人先至一宅改墙,不可怠慢。施予、袁为拉车载了花窗直棂、漆粉锉尺等,路上折腾,还先垫了雇车钱,早有不耐。性急疏忽处,先是施予捡不着棍,踢了院里冲来将咬的大狗;后是袁为连说好话,不顾劳累急早动工,碰碎案上安置的瓷瓶。

老院公见狗被踢一脚委顿不支,烦恼便道:“我家长宁公子甚是游猎好玩,常带着爱犬,狗成这样了,必将百般责怪。既没咬到,你个泼才!好端端干嘛?”任施予解释情形如何躲不得、赶不开无济于事。紧接着院公絮叨如何平事为好,莫让公子知道,便索要五百钱带狗往某馆看病。

“我是真怵疯狗,亲眼见过得狗病的,抽搐流涎,乱嚼舌头,只能等死。”施予一听要五百钱,更察觉端倪,“不就是条狗么,汴京还专有医狗的?那不至于五百钱吧,喂养歇两天就好了……”老院公听罢动怒,“你去那医馆问,当我讹你的?”而后干脆让小厮请来公子,便骂咧咧威胁让他们李作头交代。

袁为作揖赔罪,倒不敢去帮狗去揉,便把急匆做殷勤。宅里小厮见宝贝瓷瓶被他摔了,“你是来做事,还是找事的?”袁为看那瓶子莹润又不像便宜,委屈道:“心下有愧想做好,那墙边案几,我把物事先放那……哎呀,这,实在抱歉!我们一并赔。”那小厮听此劝道:“哎,已经这样啦。我家公子还算不错,看人咋说吧。”便去于院公知会。

至此,二人无心干活或商量对策,仅是呆立如木雕泥塑,暗叫苦也。还是施予先缓过来劝道:“这算什么,让天塌吧。”

所谓的长宁公子就是先前的李长宁,待一身华服赶来相问,“狗咋样,什么瓶?”老院公便答:“奄奄一气,那瓶子好像是早先长庆公子南方带来的一对。”那公子探查知晓,又见二人忧心屏息,施予抬头想解释又不知怎么张口,只能拱道:“实在无意,您看下得多少?请公子稍宽怀大量些说个价吧。”

李长宁见状又不想发火,踱了几步再问:“怎么和我那狗过不去呢?”老院公吩咐把狗送去照料,便道:“开始就告诉这人,先拿钱去看下狗有无大碍,偏不情愿。不知怎么就冷漠残忍,看着慈眉善目的,竟然忍心对一只如此可爱的小狗狗下毒手。”

施予听此话实在忍不住了,“得了吧,踢一脚我还不知道它有多大多结实?一条狗的事,呵!抱歉,我不是故意嘲笑,只是真的,见识的不同,你们的行为说法,在我看来真的有些滑稽,实在对不住。公子您可能很喜欢那狗,但狭路碰到,那狗凶残欺生人,偏有交集能怎么办?只好动手,和脚。”老院公听罢不饶:“你个夯货还笑我们行为滑稽?让公子宽怀大量对你,你就不能宽怀大量对狗,你个人和畜生比个什么?“你也知道它是畜生,我才是人啊,我要比吗?诶,方才你还好话说着,现在非得跟那狗一样逼我是么?”“你个鸟厮胡言什么!错了就是错了,不让人说的,也太霸道了吧?我们那狗养得温顺,逢人玩闹,未必就想咬你,真是心狠见不得好。”

李长宁听两个辩嘴忽的笑了,“罢了,莫要吵。看你们也不富裕,这样,你不必说不用看医那种乡里作法,照料狗得几百钱,瓷器原价五两,用了两年,共赔付三两便算了,早些动你们工。”袁为依旧觉得难堪,轻问一人一两可好。“我已说了三两,便三两罢,讨价还价是觉得我因为这点钱欺瞒你们?不至于拿不出吧?”这话无关痛痒反使愁眉难展。

施予听了瓷瓶价钱,越急躁道:“来此动工准备劳累,实属无意。踢狗我的不是,可打碎瓶子又非大错。三两能是能,可一出手,我们几月功夫甚至连带盘缠都得白费了。为什么让人承受那么多?”李长宁嗤笑坐下,“这次轮到我笑了。不是大错?那瓶青白双耳是饶州名瓷,御内也摆的贡品,就是皇帝老子也爱用这个。从窑物胚工到运来千里波折,经你孟浪举措,人功夫心血都白费了,你说你们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多?本来就是十两银一对,亲友送的。我按单只算,又看用几年折下价,算公道了。不信去找人验货,可别得寸进尺!”施予舔着嘴唇与袁为道:“狗日了呀,天真塌了。”小声骂句抱怨,又被人隐约听到,虽为胡吣,可那邋遢货更显粗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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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六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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