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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和离书
明公馆:主楼:明守正卧室
明轩的心揪得更紧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父亲显然没有说实话。那两张被紧紧攥着的纸,一定藏着某个足以颠覆一切秘密!一个大胆而决绝的念头在他心中闪电般成形。
“爹爹,您坐了好一会儿了,口干了吧?我去给您倒杯热茶来。”明轩站起身,语气尽量维持着平日的自然,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嗯…好,好。”明守正似乎仍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有些恍惚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窗外。
明轩立刻转身,快步走向房间另一侧的红木茶几。他没有立刻去取那温热的茶壶,而是借着身体的遮挡,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只见父亲依旧神情恍惚地望着窗外!那两张被他死死藏在身后的纸页,因着他片刻的失神,竟无意识地放松了警惕,露出了一个致命的边角!
机会!
明轩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声音大得几乎要震聋自己的耳朵。他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动作却比思维更快——他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的灵猫,无声而迅疾地折返,在明守正全然不及反应的电光石火间,猛地伸手,精准无比地将那紧握在背后的两张纸抽了出来!
“明轩!你!”
明守正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浑身剧震,猛地回过神,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滔天的震怒!他下意识地便要扑过来抢夺。
但明轩已敏捷地后退两大步,猛地转过身,将纸张举到了眼前。窗外最后的夕阳余晖正好映照在泛黄的纸页上,上面那娟秀却透着刺骨冰凉的熟悉字迹,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瞬间烫伤了他的眼睛——那是他喊了十七年“母亲”的,秦百灵的字迹!
信的内容如同寒冬腊月的冰水,兜头浇下:
守正:
见字如面。数月别离,勿念。
我已寻得生身父母,现居沪上,一切安好,勿需挂怀。往事如烟,既已消散,便不必再提。你我之间,情缘早尽,强求无益。
念及旧日名分,特修书一封。你已年迈,余生所求不过安稳。我亦有我之天地,所求非你能予。不如就此放手,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盼你签下和离之书,从此天涯路人,永不相扰。
不必再寻。各自珍重。
百灵 手书
“和离之书”!
“不必再寻”!
“天涯路人,永不相扰”!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明轩的心脏!他感觉全身的血液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瞬疯狂地涌向头顶!耳边是嗡嗡的轰鸣,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站立不住。他死死攥着那两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信纸,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捏得咯咯作响,薄薄的纸张在他手中剧烈地颤抖,如同他此刻崩溃的心绪。
他猛地转过身,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仿佛在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父亲,声音因极度的震惊与一种被至亲欺骗的愤怒而变得嘶哑尖锐,几乎破音:
“爹爹?!这…这是…娘的信?!她…她要和你和离?!她…她找到了亲生父母?在上海?她…她不要我们了?!” 巨大的冲击让他语无伦次,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明守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也彻底砸碎了明轩心中关于“母亲”最后一点残存的、温暖的幻象。
夕阳的最后一道金边彻底沉入地平线,房间内骤然暗了下来,冰冷的、黏稠的阴影迅速吞噬了相对无言的父子二人,如同吞噬着一个刚刚被撕裂的、血淋淋的、令人窒息的真相。
明守正深深陷在宽大的红木太师椅里,背脊佝偻,仿佛被这无形的巨力压弯了脊梁。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捏着那页单薄的信纸,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泛白,连带着瘦削的手腕都在微微颤抖。那轻飘飘的纸片于他而言,重若千钧,压得他手臂酸麻;又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灼得他掌心刺痛,那痛楚更是径直钻入五脏六腑,燎原般灼烧着他的肝肠。
明轩站在离父亲几步之遥的地方,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连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他亲眼看着父亲读完那封来自秦百灵,他亲生母亲的信,看着父亲脸上那点残存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原本尚算端正的面庞顷刻间灰败如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走了所有生机与活力。他自己的心也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疼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那是他叫了十七年“母亲”的人啊!可眼下,父亲这副悲痛欲绝、万念俱灰的模样,让他心头涌起更强烈的担忧。
父亲年事已高,这两年身体本就不比从前,如何能禁得住这般锥心刺骨的背叛?他太清楚父亲当年对秦百灵是何等宠爱,那份纵容与痴迷,在整个津港城都是出了名的,甚至远超过对他这个亲生儿子的关切。
明轩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压下喉头翻涌的酸涩与怒火,放轻脚步往前挪了挪,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颤抖:
“爹……您别太伤心了。娘她……或许只是一时糊涂,鬼迷了心窍……”
他拼命搜刮着能安慰父亲的话语,却绝望地发现每一个字都如此苍白无力,如同窗外那些即将被夜风吹散的浮尘。
“糊涂?鬼迷心窍?”
明守正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球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那里面翻涌着巨浪般的痛苦、被彻底愚弄的愤怒,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绝望。
他突然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冷笑,那笑声在寂静得可怕的书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骇人。
“轩儿!事到如今你还要为她开脱?傻孩子!她根本不配!她秦百灵,从来就没真心爱过你爹,更没爱过你!她心里头装着的,从头到尾都只有她自己,只有那些闪光的金银和虚幻的荣华富贵!”
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胸膛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明轩仍以为父亲是怒极攻心下的口不择言,心中虽充满了对父亲的心疼,却也对自己母亲这突如其来的决绝感到无比的困惑与不解。
明守正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吸得又急又重,带着破风箱般的痰音,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背对着明轩,望向窗外庭院里那些在暮色中显得影影绰绰的繁茂枝叶。
夏末的晚风卷着几片早凋的黄叶,在青石板上寂寞地打着旋儿,发出窸窣碎响。
他的目光空洞而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沉沉的暮色,也穿透了十七年漫长的时光,回到了那个彻底改变了一切轨迹的夜晚。
书房里,厚重的丝绒窗帘只拉开一道窄缝,夕阳最后的残光正顺着那道缝隙无力地流淌进来,在深色胡桃木地板上投下几道被拉得细长、即将消失的光痕。光柱里,细微的尘埃浮沉得愈发迟缓,像是被这黏稠的暮色与悲凉黏住了翅膀。
满室的沉郁压抑比先前更重了数倍——雪茄燃尽的苦涩余烬混着书架上陈年纸张散发出的霉旧气息,被渐浓的、带着湿气的夜色浸得发稠发沉,死死压在人的胸口,闷得人喘不过气。
明守正陷在宽大的红木太师椅里,背脊佝偻得比刚才更厉害,几乎要蜷缩成一团。他枯瘦的手指仍死死攥着那几页决定命运的信纸,指节泛白得几乎要戳破纸背,连带着嶙峋的手腕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方才夕阳还剩最后一缕光热时,这纸在他手中尚带着白日的些许余温,此刻却冰冷得像三九天的寒冰,紧紧贴着掌心,那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冻得他心肝俱颤。
明轩站在离父亲几步远的地方,脚下厚软的地毯此刻却像沼泽般拖拽着他的脚步。
他看着父亲鬓角在昏沉光线映照下愈发刺目的斑斑白发,喉头像是被什么硬物堵住,紧得发疼。方才在夕阳沉落前,他还能借着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看清父亲脸上纵横的泪痕,此刻浓重的暮色漫涌上来,将父亲的脸吞噬在阴影里,只剩下那微微耸动的、瘦削的肩膀轮廓,像一株被狂风暴雨肆虐过后、枝干将断未断的老树,透着一种濒死的绝望。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终是放轻脚步,又往前小心翼翼地挪了半尺,声音被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暮色浸泡得嘶哑不堪:
“母亲信里说她找到了亲生父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外婆和外公……不是早就不在人世了吗?”
明守正没有回头,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极轻、却带着无尽嘲讽与悲凉的“哼”,那尾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过了令人窒息的片刻,他忽然抬起头,在昏暗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竟亮得骇人,像两簇在灰烬中猛然窜起的、最后的火焰。
“轩儿,你难道以为……她信里写的那个‘寻得生身父母’,会是真的?”
明轩一怔,刚要开口追问,却被父亲骤然拔高、近乎尖利的声音粗暴打断。“是假的!全是她精心编织的谎言!”明守正猛地将手中的信纸狠狠拍在膝头,纸张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当年我亲自查过她的底细!她的亲生父母,就是苏州乡下最普通不过的农户!倒是她那对父母早年好心收留的一个孤女,才是真正流落民间的千金小姐!”
他的话语又快又急,带着积压多年的愤懑与此刻被背叛的痛楚:
“可惜啊,那孩子命薄,从小体弱多病,熬到十四五岁上就一病去了……秦百灵,她是从我嘴里偶然得知了那孤女的真实身世,便就此存了李代桃僵、攀附权贵的祸心!她与那孤女年岁相仿,又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人家的信物,这冒名顶替的把戏,竟真叫她做成了!”
他喘着粗气,眼中是悔不当初的痛恨:
“只是我万万没有料到,她一旦得势,竟能如此狠绝,六亲不认,抛夫弃子,转头就去攀更高的枝头!她也不想一想,这欺君罔上、冒充贵胄的弥天大罪,一旦东窗事发,等着她的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明守正说到此处,嘴角难以自控地勾起一丝冰冷而扭曲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心与讥讽。
“爹爹,这件事……如今只有您知道吧?”
明轩忧心忡忡地望着父亲,声音里带着恳求:
“您……您不会去拆穿她吧?”
明守正沉默着,幽深似古井的眼眸里翻涌着无尽的爱恨交织与刻骨的怨毒。
“她既敢如此负我,就该知道我明守正睚眦必报的性子!”
过了仿佛一世纪那般漫长,他才从紧咬的牙关里,一字一顿地挤出这句浸满寒意的话。
明轩闻听,急忙劝道:
“爹爹,不要!母亲……她怎么说也曾是您的妻子。她不仁,我们却不能无义啊!万一……万一她真因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您日后想起,定会后悔莫及的!”
“我再说最后一遍!她、不、是、你、母、亲!”
明守正突然拔高了声音,每个字都像铁锤般砸在明轩心头,他望向明轩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近乎残忍的郑重:
“她就是个贪慕虚荣、心肠歹毒的贱人!是我当年眼盲心瞎,竟错把她这毒妇当成了宝贝,还以为她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我的女人!”
“爹爹,您别说这些气话了……”
明轩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挣扎与痛苦:
“母亲纵然有千般不好,万般不对,她……她终究是给了我生命的亲生母亲啊!这十七年的养育与亲情,我怎么能……说断就断,说不认就不认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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