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林叔归来
夏末秋初的午后，阳光已褪去了盛夏的毒辣，变得温煦而绵长。
它斜斜地穿过明宅高大的雕花玻璃窗，在光洁的楼梯和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明轩和小林子背着书包踏进大厅，身上还带着外面那份特有的、微凉又尚存一丝暖意的气息。
刚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映入眼帘——正是从楼上缓步而下的林叔。他满面风尘，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深深疲惫，然而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在触及小林子的瞬间，骤然亮了起来，如同被点燃的烛火。
“爹爹！”
小林子惊喜地尖叫一声，像只挣脱了笼子的小雀，连书包都顾不得卸下，便张开双臂飞扑过去，一头扎进林叔怀里，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雀跃：“爹爹！爹爹！你可算回来了！想死我了！”
林叔被他撞得微微一个趔趄，随即稳稳接住儿子，布满沟壑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慈爱温暖的笑容，连眼角的每一道纹路都舒展开来。他用力回抱着小林子，粗糙的大手在那尚显单薄的背脊上轻轻拍打着，声音因长途劳顿而沙哑，却饱含着喜悦：“哎！爹的乖林子！爹也想你啊！快让爹瞧瞧，这才多久没见，好像又蹿高了一截！”
“是啊是啊！”小林子从父亲怀里仰起头，小脸上写满了得意，还故意挺了挺胸膛，“我不光长高了，还胖了点呢！家里的伙食可好了！”他笑得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林叔端详着儿子红润健康的脸蛋，听着他叽叽喳喳的诉说，乐得合不拢嘴，连日奔波的辛劳仿佛在这一刻被洗涤一空。父子间浓浓的温情在空气中弥漫。好一会儿，林叔的目光才越过小儿子的肩膀，落在一直安静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温和笑意的明轩身上。
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了几分，换上了惯有的恭敬，轻轻松开小林子，快步走到明轩面前，深深地弯下腰去，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小少爷安好。老奴回来了，这厢给您见礼。”
明轩连忙侧身虚扶了一下，语气温和得体：“林叔快别多礼。您这是去哪儿了？怎么去了这么久？”他眼中流露出真诚的关切。
林叔直起身，脸上掠过一丝极快掩饰过去的复杂神色，他微微垂眼，避开了明轩清澈的目光，声音平稳地回答：“回小少爷，老奴回了一趟乡下老家。家里…林子的奶奶身子不大爽利，病了些日子，老奴在家多伺候了她几天，这才耽搁了回程。”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搓了搓洗得发白的衣角。
“啊？奶奶病了？”明轩眉头微蹙，关切地追问，“那现在可好些了？要紧吗？”
“好了好了！托小少爷的福，已经大安了！”林叔连忙又躬了躬身，脸上显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连连摆手，“劳小少爷如此挂心，真是折煞老奴了。”
“那就好。”明轩明显松了口气，目光随即投向林叔身后的楼梯，“林叔刚才…是去看过我爹爹了？”
“是的，小少爷。”林叔点头，“刚回来，按规矩先去给老爷请了个安，说了会儿话。”他顿了顿，看着明轩，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听说…大少爷回来了？”
“嗯，”明轩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哥哥回来有些日子了。林叔…都知道了？”
“听老爷…提了几句。”林叔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感，“这段日子…府里想必不太平，您和老爷…都受苦了。”
明轩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淡淡的、带着点认命意味的浅笑：“没有的事。哥哥他…待我们很好了。”至少，没有把我们扫地出门，这已经很好了。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却让一旁的小林子听得心头一紧。
明轩说完，目光转向仍沉浸在父亲归来喜悦中的小林子，体贴地说：“好了，我就不耽误你们父子俩好好叙话了。我去楼上看看爹爹。”他对林叔微微颔首，便转身，步履平稳地踏上了通往二楼的锃亮红木楼梯。
林叔站在原地，目送着明轩挺拔却莫名显得比从前沉静许多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他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复杂，低声对小林子感慨道：“这次回来，感觉小少爷…真是沉稳了不少。像换了个人似的。”
小林子一听，立刻凑近父亲，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确定四周无人，才拽着林叔的衣袖，踮起脚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急切地说：“爹！你是不知道！大少爷他…他可厉害了！那气势，吓死人了！”他小脸上满是后怕，“自从他回来，明轩少爷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半夜三更才回家了！天天自己走路去上学，连一个铜板的零花钱都没有！这还不算，晚上还得…还得像个下人似的去书房伺候大少爷！做不好，大少爷是真打啊！板子、鞭子…我都见过！明轩少爷这段日子，可真是没少遭罪…”小林子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小主人的同情和对大少爷的畏惧。
林叔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慈爱渐渐被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取代。他抬起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目光却依旧望着明轩消失的楼梯方向，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些久远的因果。良久，他才低低地、带着一丝宿命般的苍凉，喃喃道：“唉…这世上的事啊…还真是…有报有还…”这声叹息，轻飘飘地落在午后寂静的大厅里，却仿佛承载着千斤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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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公馆二楼·明守正卧室
明轩踏上二楼，走廊里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周遭显得格外静谧。他走到父亲明守正的房门前，发现那厚重的实木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窄缝。他抬手，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夏末秋初的夕阳余晖，正顺着窗帘的缝隙缓慢流淌进来，给室内昂贵的紫檀木家具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金色。然而，房间里的气氛却与这片暖意格格不入。
明守正独自深陷在靠窗的丝绒沙发里，背对着门口，那向来挺直的背脊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肩膀难以抑制地轻轻耸动着，一声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哽咽隐约传来，像受伤野兽的哀鸣。
明轩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父亲在哭？在他长达十七年的记忆里，从未见过这位向来威严、甚至可称专横的父亲，流露出如此脆弱无助的一面。
推门的细微声响惊动了明守正。他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触电般，以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迅疾速度将手里的东西死死藏到身后，同时迅速抬手，用袖子在脸上胡乱而用力地抹了一把，试图擦掉所有泪痕。他深吸了好几口气，胸膛起伏，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和脸上的表情，才缓缓地、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镇定转过身来。
看到是明轩，他勉强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声音里带着无法完全掩饰的沙哑和故作轻松：“明轩？放学了？”他的眼睛还明显泛着红，尽管极力掩饰，但那浓重的、带着泣音的鼻声和眼底残留的、未来得及拭净的水光，却骗不了人。
明轩快步走到父亲面前，眉头紧锁，清澈的眼眸中写满了困惑与深切的担忧：“爹爹，您怎么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刚才……在看什么？”他敏锐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探针，扫过父亲那隻不自然地背在身后的手。
明守正的眼神仓皇地闪烁了一下，刻意避开了明轩那双过于澄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声音飘忽，带着明显的心虚：“没……没什么要紧的……”他干咳了一声，试图掩饰，“就是……就是闲着无事，翻到了以前一位老朋友寄来的旧信……看着看着，想起些陈年旧事，一时……一时有些感伤罢了。”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随意自然，但那份刻意的轻描淡写，以及话语间不连贯的停顿，反而让他的掩饰显得欲盖弥彰。
明轩心中的疑云愈发浓重。老朋友的信？林叔刚刚从这个房间离开，父亲这异常的情绪波动，分明就是因林叔的到访而起，怎么会突然感怀起什么老友的信件？况且，父亲性格刚硬执拗，极少流露如此深沉的伤感，在他十七年的认知里，也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有哪一位“老朋友”能让他失态落泪至此。
“爹爹，”明轩在父亲对面的矮凳上坐下，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您要是心里有事，千万别瞒着我。儿子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需要您时时护在羽翼下的小孩子了。”他望着父亲那双躲闪的眼睛，声音里充满了真诚与渴望分担的重量，“有什么事，说出来，让儿子帮您分担一些，好吗？哪怕只是听您说说……”
明守正凝视着儿子那张年轻却已初现坚毅轮廓的脸庞，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感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说的痛楚与挣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得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好……好孩子……爹知道，你有心了……”他伸出手，似乎想像小时候那样，拍拍明轩的手背给予安抚，但那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无力地收了回去，只是疲惫万分地向后靠进松软的沙发里，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那轮正在逐渐下沉、失去最后温度的夕阳，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一个旁人无法触及的、充满了痛苦回忆的沉默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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