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疏漏，一阵夜风从树洞外头扫过，将遮挡的芋叶吹落，朦胧光亮随即照了进来。
替少年包扎好胸前的伤口，白沐雪已经困到晕眩，半阖着双眼，不曾发觉少年已慢慢恢复。
她使劲儿揉揉眼，努力提起精神，问他：“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
她想保持清醒，寻着话题跟他说话。
狸吾低首整理着上衣，心不在焉道：“我未必都会回答哦。”
白沐雪盯上他的脸，身体朝他靠近了些，举起躲在宽袖内的小指头小心地往他眼角指了指：“你的图纹都蹭掉了，是假的？”
“嗯……”他稍稍思忖，躲开她贴近的动作，点了点头。
“那你不是蝎九阴的人，并非与我们为敌？”
听出她语气内的欢喜，狸吾下意识地驳口：“那未必，我与你哥就该是对手，至于你……若还记我……”
后半句的声音很小，像是自言自语，他并没有打算让白沐雪听到，却又很矛盾的希望她听到，然后能够回忆出什么。
然而，小姑娘似乎没有察觉他话中意思，捂嘴打了个哈欠慵懒道：“你这个人古怪得很，不过算了，至少我能感觉你不会加害于我。”
话落沉默，外头树叶沙沙作响，风又大了些。
狸吾想追究她对自己放心的理由，可又有些担心她太过信任自己，即便这般搅动不安，却不能阻止有一丝愉悦燃生。
这跟他原本的想法可是完全的背道而驰。
“别太天真了，我只是不杀女人罢了，你最好别太相信我。”许是怕她为因此太信任自己，少年仍要拉回点距离感。
“是是是，我知道了。”她答得敷衍，转身找了个姿势靠下。
他恼道：“你这什么意思，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好啦，我知道了。”
白沐雪没有深究自己为何如此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妖怪少年，当下困意已然压垮了意识，她只想快些睡下，不愿与他搭话。
狸吾沉默片刻，无奈妥协，也就不去打扰她。
白沐雪静静地背着他睡着了，呼吸声虽浅，却不难看出是睡得熟了，毫无戒备心可言。
今夜之前，他的背后从未出现过这样安然入眠的人，而自己也不曾在外人触碰自己后背，却没抽出刀子的冲动。
夜里独醒，林中一片寂寥，狸吾感觉除了自己似乎已经没有活物了。
回忆就这样翻滚而来，有些于两年前，有些于十二年前，有些却已经忘记了年岁，而最早的记忆便是身上无数的疤痕。
眼巴巴地看着天渐渐亮了，露气越来越重，冬日里少了雀鸟的鸣啼。
他，彻夜未眠。
﹉
经过一场细雨洗刷的天空格外蓝。
寻香阁，只是夜晚的庆典，白日倒是简单普通，并无特别之处。
美艳的女子们休息的时间大多在白日，然而也有些特例的人。
她总会在日出之时坐在二楼窗口抚弄着手中的黑猫，面带微笑，一坐便是一日。
“小实，红叶姑娘和一位公子找你，见吗？”
房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那是照顾小实的山花婆婆。
被唤作小实的女子轻轻应答了一声，铜铃般悦耳的嗓音。
怀里的黑猫嘶叫一声，用它宝蓝色的瞳直勾勾地盯着那扇正被推开的门。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一张卧榻，一套桌椅，一面屏风，上头披挂着几件衣服，仅此而已。
白斯寒还未理解，为何一个姑娘的房屋内没有一面镜子，没有一盏灯。
小实姑娘是个瞎子，但不是天生如此。
两年前的寻香阁虽与现在无差，同样的纸醉金迷，醉生梦死，唯一不同的便是现如今这些鸠占鹊巢的妖怪。
镜妖女为何相中了寻香阁，女子们都不明白，只是看着同伴渐渐失踪，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覆水难收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同僚的人族女子渐渐被一群妖女代替。
如今，寻香阁正在被妖怪主宰着。
小实已是孤军奋战，应该说是孤舟独桨，她从未想过和妖怪战斗，也斗不过，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族女子罢了。
小实姑娘算不得漂亮，或许可以说……丑陋，当然她也不是生来就丑，而是在一次‘反抗’中被残忍划伤脸皮，戳瞎了双目。
在那次的‘反抗’中，掌管寻香阁的鸨母被镜妖女吸尽了气息，那是有恩于小实的女人，也只是区区人族而已……
寻香阁，虽糜烂却也还是她唯一的栖身之所，她的家。
残破的容貌早已让小实姑娘生无可恋，尽管因为山花妖的怜悯她才得以苟活，可她已经失去了笑容，不过一具行尸走肉。
“你这不是笑着挺好看的嘛。”
少年轻笑着对她说道。
小实姑娘永远也忘不了在她人生一片黑暗的时候，这一句话让她寻觅了一丝曙光，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她不曾见过自己丑陋的脸庞，仅仅指腹触碰皮肤时的恐惧，便深深扎进心里，甚至庆幸自己已经瞎了。
那个少年出现在她窗外，坐在窗户下方半丈之宽的屋瓦上，对着屋内的小实伸出了一只手，语气轻佻。
“姑娘，给我一杯酒吧。”
待她转身望向窗外，一对黑洞洞的双目闯进少年的视线中，他便沉默了。
后来隔三差五，那个少年都会在窗外出现，每次都向她索一杯酒水。
一日天热，小实姑娘递给他一把竹折扇，却被他拒绝了。
“这个可以算是武器的，要是有什么流氓客人，你还能保身用。”
“我不会再有客人的。”小实姑娘无奈答道。
“哦？”
“我是瞎子，脸也丑，不会再有客人的。”
她一面说话一面收起了折扇，许久也没听到少年的答话。
接着，她听到脚踏屋檐的动静，这一直是少年离开时的声音，小实摸索着走到窗边，将窗户牢牢的关了上去。
“那以后我便是你的客人了，你是我点名要的姑娘。”
窗外飘来一句话，确实拨动了小实的心。
这是她陷入黑暗世界后，第一次微笑……
自那以后，小实姑娘总会准备一杯酒等着少年来找她，她其实并不喜欢喝酒，少年从没让她陪着喝过。
她喜欢上了那个少年，喜欢到连名字都忘记询问却每日每夜想着他的程度。
或许少年察觉到了她的心意，没有表现得为难，也没有表现得高兴，只是在那之后不再向她索要香酒了。
“我叫狸吾，是个妖怪。”
少年没有进屋，站在屋檐上，望着双目空洞的少女。
相对于自曝妖怪的身份，小实更加心惊的是他说这句话时候的严肃，这便是狸吾温柔的拒绝方式吧。
无底的双目变得湿润，她头一次知道，没有了眼珠却还能流泪。
“知道流泪就是没有放弃活下去，你会为自己而哭就说明你还希望自己得到幸福。人和妖怪不一样，我是不懂得流泪的妖怪。”
小实低头不语，她想过原因是否因为自己丑陋，也想过是否因为自己双目失明，但没有想过他用妖怪的身份作为……作为……借口……
“人和妖怪不可以吗？”
闻言，少年摇摇头向她要了最后一杯离别酒，重新戴上笑容，他相信就算小实看不见，也能感觉到自己笑与不笑的气息。
他说他只是为了调查镜妖女，为了调查寻香阁，为了知晓蝎九阴的计划。
他说他只是来从她口中问到想要知道的讯息，他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妖怪而已。
他从出生就手握屠刀，满手血腥，同样也会一直这样至死。
但在最后一次见面，他却说，像狐狸这种妖怪啊……最喜欢的就是女人的笑容。
自那之后，窗外没有再出现过狸吾，或许是已经得到足够的信息，或许他又准备厮杀，又或许小实姑娘已经没有利用之处了吧。
一个没有眼睛的姑娘却笑得如此美丽，原来那个家伙就是原因吗？
就像是在听书一般，白斯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视线总在不知不觉中和黑猫对视，脑中飞快地整理着方才听到的一切讯息。
在甫佐城的时候，狸吾用眼角的假图纹冒名蝎九阴一族是为了调查野寺坊，难怪对那些妖怪下手毫不留情。
便是说，在屋顶上也并非想与自己为敌，似乎还挺高兴云牙山的介入，那家伙莫不是在利用他吧！
想到这里，白斯寒手中那根一直被他闲来打转的竹扇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身旁红叶疑惑地看了看他，没去搭理，然后走近了小实身旁。
“小实，我们先走了，如果见到那个狸吾我们一定让他来找你。”
小实点了点头，依旧面带微笑，就像狸吾一直惯有的表情一样。
两人走在寻香阁的道路上，各有所思，无人启齿。
白斯寒知道狸吾的目的是蝎九阴，而云牙山的目的也是蝎九阴，至于红叶……有待观察。
就目前看来，也只暂时勉强找最应该和自己交战的那个家伙来打听了。毕竟他欺骗无辜少女的感情，也该得到不少内幕了吧。
“红叶，你假冒寻香阁女子的目的也是为了调查蝎九阴吗？”
身旁的少女闻言一脸得意起来，高高抬起下巴看着白斯寒，将他看得一头雾水。
“怎么了？”
“这回是你主动问我的哦。”
“……幼稚。”丢下两个字，白斯寒无奈地加快了脚步将她甩在身后。
云牙山灭了甫佐城妖怪后并没有发现蝎九阴有任何举动，一切都很平静。
白郡司在第二天的议事中发现他家一对儿女彻夜未归，族里炸开了锅，护卫们奉命寻找二人已经各自行动了。
﹉
“所以说，你那夜带我到寻香阁就是想让那个叫小实的女子对你死心？”
“啊，差不多吧。”狸吾答得浑不在意。
“为什么是我？寻香阁里不就有大把的姑娘。”
“顺手……况且小实知道我对那些姑娘没兴趣。”
白沐雪怒目瞪了一眼，小拳头一抬，牢牢地打在少年负伤的胸口上。
虽然妖怪的身体加上膏药的关系让他恢复的速度比一般人要快很多，但这一拳的力道也并非玩笑的。
狸吾愤愤地瞪了一眼走在身旁的人，抿着嘴并没有与她争吵起来，眼神抗议后捂着伤继续往前走。
“那……你为什么要在我跟前与她们亲热？”她不满地别过头哼哼道。
“还不是你随便惹她们生气，我要不拦她难道要杀她吗？要是那样，我还怎么从她们口里知道蝎九阴的事。”
她噘着嘴，不满嘀咕：“怎么的，你还是在帮我不成。”
“可不嘛。”
他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自己很是委屈，不过这并没有让白沐雪产生任何怜悯，她对于事件的好奇心远胜于狸吾那些风花雪月之事。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和寻香阁的妖怪打起来呢？”
狸吾稍微顿了顿步，犹豫了片刻又再次提足前进。
“因为……他们杀了小实姑娘。”
白沐雪心头一震，感觉双脚生了根似的很艰难再跨出下一步。
不知道是出于对小实的同情，还是因为狸吾这隐忍的痛楚。
虽说已经注意到身后的小姑娘驻步不前，但他依旧没有停下等她或是询问她。
望着渐渐远去的红色背影，清晨的阳光将他映射得模糊，白沐雪似乎看到了一抹悲愤隐忍于少年高大的身形之中。
他想要拯救的小实是因他而死的吧……
那晚，小实死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