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开了熙熙攘攘的街道,走进一片树林,现在他们周围只剩下雨水打击树叶的嘈杂声。
少年的背影犹如一只野兽,即便受伤也还散发着危险的气息。白沐雪采来芋叶作伞,慢慢跟在他身后,不敢靠近。
贴在额前的几缕乌发滴着水,时不时落进他疲惫的眼里,绕着红带的辫子垂在胸前,正被不断渗出的鲜血侵蚀着。
狸吾紧握弯刀,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靠上一旁的大树,将一身的重量全都倾注于身后的树干。
“你……没事吧?”
白沐雪依旧没有靠近他,站在离他二丈远的距离。
她并非狠心不肯替他治伤,只是每每想要靠近,他野兽般可怕的气息不禁让人止步,胆怯。
狸吾没有回答她,只是疲累地喘着粗气,右手捂着淌血的胸口。
想到那伤毕竟是因为救自己才造成的,她心中的愧疚越发沉重。
踌躇片刻,白沐雪迅速走近,将芋叶塞到他手中后便二话不说,拉起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硬生生将他的身体提了起来。
“喂……你……干什么?”
他的气息满是血腥味,温热的浸染着白沐雪冰凉的脖颈,仅仅是几个字也宛如用尽了他一身的气力。
“别说话了,先找个地方帮你包扎。”
“呵,你扛得动我吗?”
她瞄了一眼笑得苍白的脸,没有作任何回答。
瘦弱的肩膀负荷他全身的重量确实有些吃力,白沐雪咬着唇使劲撑起他,费力地走了几步后,明显感觉对方收起了不少力量,大约是察觉到她的勉强。
许是这个家伙也有温柔的时候。
所幸只走了不久,二人便发现了一个大树洞,她收起力气将狸吾扔进树洞之中,转身正要走,却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抓住了手腕。
“去哪里?”虚弱的气息中带着一丝紧张。
白沐雪柔声道:“捡一些树枝挡住树洞,万一被什么山精鬼魅发现了,我可保护不了你。”
“别去,万一你自己被妖怪发现了,以现在的我也保护不了你。”
一时间,她有些愣怔。
看着坐在树洞里的少年,他憔悴无力的脸色和强大的手劲成了明显的对比,一双困乏的眼眸挣扎着不肯闭上,看似确实很担心她。
“好吧,我不去。”她轻声顺从,只因他的坚持令自己拒绝不了。
不知何时雨停了,整个世界安静了。
﹉
寻香阁那边,白斯寒略显焦灼,红叶已经出门至少一个时辰。
他思索着红叶为何会有寻香阁女子的服饰?难不成她是寻香阁的……烟花女子?
“真意外,你没走。”
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换回了那身白衣黄裙,脸上带着初次见面时的微笑。
“我给你带了几串糖葫芦,要吃吗?”
“谢了。”白斯寒并不跟她客气,拿起她手中的糖葫芦十分享受地品味起来。
红叶笑道:“你不问我去哪里吗?”
他嚼着软糯的糖衣果子,甜腻的味道在口中化开,然后又是一颗……很快一串糖葫芦全都下肚,白斯寒这才正色回答。
“若你希望被我信任,就算不问,你也会告诉我吧?”
红叶被说得窝火:“继续吃你的吧,自作聪明。”
白斯寒果然没有追问,红叶瞪着他很是气恼:“我先说明,我可不是那些女子!”
“我又没说你是。”
看起来她很是担心被自己误会了,这般言行让白斯寒觉得十分有趣。
片刻后,只见红叶拿出一张画像,铺在桌上,画像中是一个手捧铜镜的女人。
“这就是镜妖女,吸食人族精气和鬼魅妖力,也是蝎九阴手下又一妖怪。”
白斯寒像是不经意瞟了一眼那画像,接着舔舔粘在手上的糖水,模样不似要接话。
红叶拍桌喝道:“……喂,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讨论一下吗!”
“你若需要我帮忙,直接开口便是。”
哪晓得,红叶因耗不过面子,愤愤地收起画像坐到一旁,又拿出那瓶酒喝了起来。
白斯寒好奇询问:“你不怕醉吗?”
“我从来都不会醉的,醉了也不关你的事!”像是赌气一般,她又饮下一杯。
白斯寒叹了一口气,背手慢慢走近她,无奈开口:“那好,你到底是谁?”
这女人就非要人开口问才肯罢休吗?这脾气还真是比自家妹妹更加捉摸不透。
见她没有开口回话的意思,白斯寒自觉无趣打算不再理她,就要转身走开时,衣袖被轻轻地扯住了。
“你就不会多问几遍吗?”
“……”
﹉
雨后黑夜格外清新,浓密的树林除了几颗微弱的星光以外没有任何光源。
冬夜十足寒冷,不似夏日那般可以听到许多虫鸣,周围寂静得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偶尔夹杂着少年扯动伤口时发出的低吟。
白沐雪从未想过会在一个树洞内度过一夜,这一夜突然变得无垠漫长。
她将芋叶挡住树洞,只露出一点照光的缝隙,视线停留在树洞之外,注意着那些风吹草动,落叶滴水。
负伤的少年在她身后倚着洞内树壁坐着,沉沉地睡去,或许应该说是昏睡比较恰当。
白沐雪回眸见他浑身湿透,顺着发丝滴落到脸上的液体早已分不清是血还是雨,破损的衣裳难以抵挡冬日的寒气。
“你冷吗?”
像是许久没有发声似的,她的声音听着有些沙哑。而狸吾依旧保持着姿势,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取下身披的白色氅衣慢慢靠近了少年,轻轻盖在他身上,深怕弄醒了他。
随后又拿出一条黄帕子想要为他擦拭脸上的血水,手却迟迟不敢触碰,仿佛下一刻这平静的睡颜会因为自己的打扰变得狰狞起来。
这样僵持了许久,终于他的一声叹息让沐雪收回了手,怯怯地看他双目血丝,一脸疲惫的模样。
“你在怕我吗……”
狸吾的视线从她飘忽不定的双眸慢慢移至双手紧握的帕子,力道不轻,看来确实很怕他。
这样熟悉的画面,如出一辙的表情,她还是这样一点没有变。
“都说了我对你没兴趣,你用不着这么怕我。”
闻言,她一个拳头毫不留情落在负伤的胸口,狸吾吃痛地捂住伤口,想要骂出口的话也疼得组织不出来。
“小心点儿说话,莫要惹我不开心。”白沐雪把帕子往他身上一抛,脸上带着可爱的奸笑,先前的担惊受怕瞬间不复存在。
他埋头一笑,没有让她察觉:“不怕我了?”
狸吾把帕子和她的氅衣抛还回去,换了个姿势重新靠上树墙,胸前的伤口不知是因动作幅度过大,还是因刚刚那一拳,暗红的血慢慢滑下胸口把红衣染得发黑了。
“喂,你又流血了。”
“嗯,多谢你了。”
“谁……谁让你惹我生气。”
“我说的事实,还有我叫狸吾,不叫喂。”他轻声纠正道。
白沐雪犹豫片刻起身挪着靠近了他,纤细却十分有劲的双手直接就要撕去伤口附着的布料。
狸吾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忘记了伤痛,迅速钳制住她的手。
“你,你干什么?”
“自然是为你治伤。”她平静地看着他,回答得理所当然。
狸吾看着她一脸认真,莫名的心慌。
他竭力阻止那双不安分的手,一直到手的主人因为疲累终于放弃‘侵犯’,他才松开力道。
见他松懈,白沐雪眼疾手快在他脖颈扎了一针。
狸吾皱眉瞪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渐渐的他便觉得乏意席卷而来,失去了最后一点气力,只得眼睁睁看着眼前小姑娘一脸得逞的笑意。
“乖乖交给医师,遇到本姑娘是你命不该绝。”她一面笑着,一面仔细翻着挎袋中膏药。
“你……”
“你就放心吧,保证你明日便能恢复七八成。”
她话音刚落,火辣辣的疼痛感从伤口蔓延至全身,他所有神经都在叫喧着,不自觉地倒吸一口凉气。
白沐雪往他胸口敷上墨绿色的膏药,不久它慢慢变得混浊,到最后变成一团乌黑。她看着伤口舒了一口气,随即两只手又打算将他上衣褪去。
“你是流氓吗?”狸吾声音变得更加无力,可语中的威吓依然不容小觑。
白沐雪没敢看他的眼,只小心解释道:“别生气,你身上刀口不少,顺道为你瞧瞧。”
狸吾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很多,新旧不一,再结实的肌肉也没能掩饰那些痕迹,其中心脏处有一深深创伤后留下的旧疤,那是足以致命的伤口,触目惊心。
为何有这样的伤?是刀?戟?箭?加上身上横七竖八爬满那样深的伤痕,看似毫无抵抗之力才造成的!
而他……也不像这样任人宰割之人啊。
白沐雪觉得自己应该收回视线,可脑中皆是挥之不去的猜疑,她恐惧,恐惧此刻狸吾的安静,恐惧他会恼火自己的自以为是……
冰凉的空气几乎都要凝结了,周围的一切仿若静止。白沐雪想象着下一刻就有一只大手会掐断她的脖子。
“怎么?你是害怕呢还是同情?”
狸吾的声音很轻,没有预期的怒气,这让她稍微放下悬着的心,尝试着抬起头寻他的表情。
落入眼中的还是他一贯的笑,带着不易察觉的无奈。
“你为何会有这么多伤?”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狸吾倒是毫不在意的模样,笑道:“这么多伤我怎么会一一去记原因呢。九垓八埏多的是要杀我的人,不足为奇。”
她闻言,心生怜悯,垂首不言。
“……你怎么不说话?莫不是吓傻了吧,我就说不该给你个小丫头看的。”
此刻她不愿与他争辩什么,伤口再深再疼也都会过去,可这心口一刀可是夺命之意呀,断然不可能轻易忘记。
“你不生气?”良久之后,她试探着开口询问。
他顿了顿,轻声反问:“那你不害怕?”
白沐雪像波浪鼓一样摇着脑袋,她没有说谎,伤口虽可怖却不抵心疼,她也不太清楚,但没有打算深究那种心情。
见她摇头,心里一团浓黑的雾霾顷刻间一扫而光,记忆中的小女孩也是这般模样,依然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