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带着粘稠的湿气，吹拂着侨港风情街两侧高悬的彩色灯笼，光影在油腻的石板路上晃动。空气是饱和的，饱含着蒸腾的海鲜水汽、油炸的焦香、炭火的烟气、蒜蓉辣椒的霸道辛香，还有无数种鱼虾蟹贝混合发酵后的浓烈腥咸。这气息如同有形的潮水，一波波冲刷着鼻腔，霸道地宣告着此地主宰的身份。
顾笙站在一家灯火通明的海鲜排档门口。巨大的透明水箱沿着墙根排开，里面是游弋的鱼、缓慢爬行的螃蟹、蜷缩的螺、以及成堆蠕动吐水的贝类，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湿漉漉的光泽。水箱旁的空地上，支着几口巨大的、沸腾翻滚的海鲜粥锅，蒸汽氤氲，米香混合着浓郁的海味直冲头顶。几张油腻的塑料桌椅摆在店外，坐满了喧闹的食客，杯盘狼藉。
一个围着深色防水围裙、皮肤黝黑发亮的中年女人迎上来，眼神锐利地扫过顾笙和她手里的荔枝串：“食乜嘢？靓女，坐低慢慢睇！” 她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顺手把一张沾着油渍的简易塑封菜单拍在顾笙面前的空桌上。
菜单上密密麻麻印着各种海鲜名称和做法。顾笙的目光落在“白灼沙虫”四个字上。旁边水箱里，一网兜刚从水里捞起的沙虫正被伙计拎出来，那东西细长、半透明，带着环节状的纹理，在网兜里扭曲缠绕，形态实在称不上赏心悦目。胃里那份来自容州落水包的厚实暖意，在这浓烈腥咸的视觉和嗅觉双重刺激下，似乎缩了一下，带着一丝本能的迟疑。
“一份沙虫，白灼。”顾笙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清晰而平静。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识货！够胆！沙虫够新鲜，今日啱啱上岸嘅！” 她转身朝里面吼了一句什么方言，声音洪亮压过了周围的喧嚣。
顾笙在油腻的塑料凳上坐下。凳子微热，带着前一个食客残留的体温。她将背包和那个粗瓷空碗放在脚边。碗底凝固的油渍在霓虹灯光下泛着腻光。空气中浓烈的海鲜腥气和各种香料气味混合着，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她剥开一颗荔枝，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短暂地冲淡了鼻端的重压。
很快，伙计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盘过来，重重放在桌上。盘子很大，堆满了白灼好的沙虫。它们蜷缩着，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乳白色，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像无数条微缩的、煮熟了的环节蠕虫。旁边配着一小碟深褐色的酱油，里面浸着鲜红的辣椒圈和嫩黄的姜丝。
视觉冲击力比在水箱里时更强。胃里那份暖意又缩了一下，带着点抗拒。顾笙拿起筷子。沙虫表皮光滑，带着水煮后的微韧感。她夹起一段，蘸了蘸那混合着辣椒和姜丝的酱油。
入口是惊人的弹脆！牙齿咬下去的瞬间，感受到一种极其干净利落的断裂感，如同咬断一根极其新鲜、煮得恰到好处的嫩笋尖。那口感纯粹、爽利、不带丝毫拖泥带水。紧接着，一股极其纯净、极其鲜甜的海味汁液在口腔里爆开！这鲜甜如此纯粹，没有任何杂味，仿佛浓缩了最干净的那部分海水精华，带着阳光和海藻的清新气息。酱油的咸鲜和姜丝的辛辣、辣椒的刺激恰到好处地烘托着这份来自海洋深处的清甜，不仅没有掩盖，反而让那原始的鲜甜更加立体、更加突出。
口腔里的荔枝甜味瞬间被这汹涌的海潮淹没。胃里那份缩紧的暖意，在这纯粹鲜甜的冲击下，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清凉的深海珍珠，瞬间被激活、抚平，继而舒展开来！一股带着海洋气息的清爽暖流从胃部升起，迅速扩散。额角和鼻尖因为之前的迟疑和这突如其来的鲜美而微微沁汗，但这汗是清爽的，带着被海风涤荡后的畅快。
她咀嚼着。那弹脆的口感令人上瘾，每一次齿间的碰撞都带来新的鲜甜汁液。没有想象中的腥味，只有纯粹的、来自大海深处的鲜美。胃里的暖意变得轻盈而通透，不再沉甸甸地占据，而是像涨潮的海水，温润地浸润着四肢百骸，驱散了旅途的燥热和疲惫。这鲜甜，与南雄酸笋的暴烈、容州落水包的厚实截然不同，是另一种直达本质的、属于大海的馈赠。
一盘沙虫不知不觉见了底。盘子边缘残留着酱汁的水渍和几粒姜丝辣椒。顾笙放下筷子，口腔里回荡着那纯净鲜甜的余韵，以及酱油姜辣带来的微灼感。胃里是清爽通透的暖意，像被温润的海水洗过一遍。额角的细汗被夜风吹干，留下微凉的舒适。
她付了钱。中年女人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只对她随意地点了下头，又投入下一场喧嚣。顾笙拿起背包和空碗，走出这片灯火通明、气味浓烈的区域，沿着风情街继续往深处走。
街道两旁依旧热闹，但店铺类型开始混杂。除了海鲜排档，出现了卖越南拖鞋、花衬衫的杂货铺，挂着“滴漏咖啡”招牌的小店，还有飘散出浓郁烤面包香气的烘焙坊。空气里的海鲜腥咸被稀释，混杂了咖啡的焦香、烤面包的甜香、廉价香水和汗味。胃里的那份清爽暖意，在这混杂的气息中稳稳地存在着。
前方街角，一个不起眼的、只挂着“鱼蛋粉”三个红字的小灯箱亮着。几张矮桌矮凳摆在店外，坐着几个穿着背心拖鞋的本地人，埋头吃着什么。空气里飘来一股极其霸道的酸辣鲜香，带着浓郁的鱼汤底气和某种发酵酸菜的独特气息，瞬间盖过了周围的杂味。
顾笙停住脚步。那酸辣鲜香像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攫住了她的嗅觉，也轻轻撩拨了一下胃里那份刚刚平静下来的清爽暖意，激起一丝新的、带着探寻意味的涟漪。口腔里沙虫的鲜甜余韵尚未散尽，在这强烈的酸辣气味冲击下，仿佛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味觉张力。
她走到店前。简陋的灶台就在门口，一口巨大的深锅里翻滚着乳白色、浓稠的鱼汤，蒸汽裹挟着浓郁的酸辣鲜香汹涌而出。一个头发花白、动作却异常麻利的老头正用漏勺飞快地烫着扁平的米粉，旁边一个大盆里堆着雪白弹牙的鱼蛋。另一个小锅里熬煮着深褐色的酱料，散发出刺激的咸辣气息。
“一碗鱼蛋粉。”顾笙说。
老头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他动作快得眼花缭乱：烫粉、沥水、入碗、舀汤、撒上一大勺切成细末的深褐色酸菜（酸笋？）、码上几颗雪白的鱼蛋，最后淋上一点深褐色的酱汁。动作一气呵成，粗瓷大碗被推到灶台边缘，汤面浮着金黄的油花和翠绿的葱花，酸辣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顾笙在矮凳上坐下。碗壁滚烫。浓郁的酸辣气息直接冲入鼻腔，带着发酵酸笋特有的那股浓烈“野性”和鱼汤熬煮出的醇厚鲜香。这股气息如此强劲，瞬间勾起了在南雄古巷里被那碗酸笋鸭彻底洗礼的记忆。胃里那份属于沙虫的清爽暖意，在这熟悉又霸道的酸辣撩拨下，仿佛被投入了新的燃料，开始隐隐地、期待地跳动起来。
她拿起筷子，搅动了一下碗里的米粉和汤。酸笋末、鱼蛋、葱花在乳白的浓汤里沉浮。那深褐色的酱汁点染其间，散发出更刺激的咸辣。口腔里沙虫的鲜甜余韵尚未完全消散，与这汹涌而来的酸辣鲜香形成强烈的碰撞与期待。胃里的暖意，在酸辣的召唤下，开始升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