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瓷碗孤零零地搁在老榕树根虬结的阴影里,碗底残留的几点油星在昏黄灯光下泛着腻光。老妇人的矮凳空着,连同那口冒着白汽的大锅、装着雪白落水包的竹匾,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空气里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属于米皮和肉汤的温润香气,以及石条上被体温焐出的微痕,证明刚才那碗滚烫的落水包并非幻梦。
夜风穿过空旷的树下,带来一阵凉意。胃里那份沉甸甸的暖意依旧安稳地盘踞着,像一块温热的石头,抵御着这突如其来的空旷感带来的微茫。顾笙在原地站了片刻。榕树巨大的树冠在头顶发出低沉的沙沙声,如同无声的叹息。她弯腰,拾起那个空碗。碗壁还带着一点微弱的余温,指尖触到粗粝的瓷面和凝固的油渍。
巷子深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更衬得此处的寂静。她拿着碗,沿着来路往回走。石板路在稀疏灯火下反射着幽暗的光,脚步的回声比来时更清晰。空气里的药香随着夜深似乎更加浓郁,干燥根茎的微涩和陈年木料的沉郁交织着,沉甸甸地压在呼吸里。胃里的暖意是这沉郁夜色中唯一笃定的坐标。
穿过迷宫般的窄巷,重新回到古城墙巨大的阴影下。城门洞如同巨兽的咽喉,吞没了稀疏的光线,只留下深不可测的黑暗。她走出城门洞,外面公路边的灯火比城内稍显密集,但也只是寥落的几点。空气里的药香淡了些,混杂了公路的尘土和远处田野的湿气。一辆深绿色的长途巴士停在路边,车灯亮着,引擎发出低沉的怠速轰鸣。司机靠在车门旁抽烟,猩红的烟头在夜色里明灭。
是来时那辆车?还是另一辆?顾笙不太确定。她走过去。
“去边度(去哪里)?”司机吐出一口烟,烟雾在车灯光柱里弥漫开,带着浓重的烟草味。
“北海。”顾笙说,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有些单薄。
司机用夹着烟的手指了个方向,示意上车。车厢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顶灯发出惨白的光,勉强照亮空荡荡的座椅和蒙尘的车窗。皮革、尘土和机油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比来时更加沉闷。她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木椅硬而冰凉。背包放在脚边,那个粗瓷空碗搁在膝上,沉甸甸的,带着夜的凉气。
引擎轰鸣加大,车身震动,缓缓驶离容州古城沉静的轮廓。车窗外,那片被浓郁药香笼罩的土地在移动的视野中迅速后退、模糊。老榕树的巨大黑影、真武阁飞檐的剪影、还有巷弄深处那点短暂温暖的灯火,都沉入了车后越来越浓的墨色之中。胃里那份来自落水包的温厚暖意,随着车身的摇晃,安稳地沉淀着,像一个忠诚的旅伴,抵御着车内微闷的空气和硬木座椅的不适。
车轮碾过公路不甚平整的路面,颠簸感一阵强过一阵。顾笙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玻璃的凉意透过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窗外的景色在颠簸中切换。连绵的低矮丘陵被甩向后方,地势变得更加平坦开阔。夜色如墨,远山只剩下起伏的深黛色剪影。偶尔掠过的村镇灯火稀疏,在广袤的黑暗中如同零星的萤火。空气里的气息悄然变化,那清苦复杂的药香彻底淡去,被一种更温和、更带着水汽的、混合着稻田、池塘和隐约咸腥的气息所取代。一种属于大海边缘的、开阔而湿润的预兆。
胃里的暖意在这温润潮湿的空气撩拨下,似乎被唤醒了一丝新的期待。额角因车内闷热渗出的细汗,也被窗外涌入的、带着水汽的夜风安抚了些许。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猛地一顿,停在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公路边停靠点。巨大的灯牌上写着“合浦”,刺眼的白光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司机拉开车门,粗声喊道:“合浦!落车的快!”
顾笙拎起背包和那个粗瓷碗,踏下车门。一股极其浓烈、极其复杂的海鲜腥咸气息混合着温热的夜风,如同巨浪般瞬间将她拍懵!鱼腥、虾蟹的鲜腥、贝类的土腥、还有海藻的咸腥……无数种属于大海边缘的气息霸道地钻进鼻腔,宣告着此地的不同。空气粘稠湿润,带着海风的咸涩和路边小摊烧烤的烟火气。远处,似乎有隐约的、持续不断的低沉轰鸣声传来,那是大海的呼吸。
一个穿着廉价塑料拖鞋、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立刻凑上来,操着夹生蹩脚的普通话:“靓女!去北海市区?拼车!便宜!” 他指着路边停着的一排破旧的面包车和小轿车。
顾笙没理会那些拉客的司机,目光扫过停靠点。路边搭着简陋的塑料棚,几个夜市摊点正冒着油烟。一个摊子上堆着成筐的新鲜荔枝,在灯光下红得刺眼;另一个摊子架着铁板,正“滋啦滋啦”地煎着某种银白色的小鱼,焦香混合着鱼腥扑面而来。最显眼的是一个卖烤生蚝的摊子,巨大的炭炉上堆着密密麻麻的蚝壳,摊主正用铁夹子翻动,蒜蓉混合着辣椒的浓烈香气在咸腥的空气里霸道地撕开一道口子。
胃里那份沉甸甸的暖意,在这浓烈复杂的海鲜气息和烟火气的双重冲击下,仿佛被投入了新的薪柴,隐隐地重新活跃起来,带着一种对即将抵达终点的、混合着疲惫与期待的躁动。口腔里残留的落水包鲜香早已消散,被这海风的咸腥彻底覆盖。
她走到那个卖荔枝的摊子前。摊主是个精瘦的老头,正用蒲扇驱赶着灯光下乱飞的蚊虫。筐里的荔枝颗颗饱满,红艳的果皮上带着细密的凸起,新鲜得像是刚从树上摘下。
“几钱一斤?”顾笙问,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微弱。
老头伸出三根手指:“三蚊!”
顾笙买了一小串。沉甸甸的果实入手冰凉。她剥开一颗,果肉雪白晶莹,丰盈的汁水瞬间溢出指尖。咬下去,冰凉的甜意在舌尖炸开,带着一丝清爽的微酸,完美地冲淡了空气中厚重的咸腥,也瞬间抚平了胃里那份因期待而生的细微躁动。口腔和喉咙被这纯粹的果甜浸润,带来短暂的清凉慰藉。胃里的暖意被这冰凉的甜包裹着,形成一种舒适的对比。
她拎着荔枝串,避开那些拉客的司机,走向停靠点边缘相对安静些的地方。合浦的灯火在身后喧嚣,空气里的海鲜腥咸依旧浓重,但荔枝的清甜在口腔里留下了短暂的绿洲。远处,大海低沉的轰鸣似乎更清晰了些,带着潮湿的诱惑。通往北海的最后一段路,那带着海风咸腥的、属于生猛海味的画卷,正在粘稠的夜色里,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