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在坑洼土路上颠簸前行，夜风裹挟着越来越浓郁的草药气息拂面。顾笙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微苦根茎、清凉草叶和一丝辛香的复杂气味，像无形的触手，探入肺腑深处。胃里那份来自南雄酸笋鸭的温厚暖意，被这清冽的夜风药香温柔包裹着，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灼热未褪，却不再躁动，沉甸甸地安稳着。
老汉蹬车的背影在昏暗光线下一起一伏，三轮车链条发出规律的“嘎吱”声，碾过碎石土路。路两旁是无边的黑暗稻田，蛙鸣声此起彼伏，织成一张潮湿的声网。空气里的水汽很重，带着泥土和腐烂根茎的微腥，与那无处不在的药香交织缠绕。远处，容州古城依山而建的轮廓在夜色里愈发清晰，稀疏灯火如同沉睡巨兽身上散落的鳞片，透出沉静的诱惑。药香的源头似乎就在前方那片黑暗之中。
“阿妹，头回来容州？”老汉的声音混在风里，带着浓重的本地腔调，尾音拖得很长。
“嗯。”顾笙应了一声，目光仍投向那片灯火。
“落水包食未？”老汉自顾自地说下去，“博白嘅落水包，皮薄馅靓，一啖咬落去，滚烫嘅汁水爆出嚟，香到痹！喺古城东门，老榕树脚，阿婆嘅摊最正！” 他语气笃定，像在陈述不容置疑的真理。
三轮车终于驶离土路，拐上一条相对平整的石板路。路两边开始出现低矮的房屋轮廓，空气里的药香骤然变得具体而强烈。不再是田野上飘渺的气息，而是无数种干燥或新鲜的草药气味混杂、发酵后的浓郁集合。辛辣的、微苦的、清冽的、带着泥土腥气的、甚至有些腐朽的……它们霸道地钻入鼻腔，宣告着此地药材集散之地的身份。借着路边昏黄摇曳的灯火，顾笙瞥见路边堆放着成捆的、形态各异的干枯枝桠和根茎，还有摊开的竹匾上晾晒着深褐色或暗绿色的片状物。几个模糊的人影在阴影里整理着货物，动作无声。
“药材圩。”老汉简单解释了一句，“天光日就散场了。” 三轮车“嘎吱”声在寂静的古街里显得格外刺耳。
古城墙的阴影笼罩下来，巨大的城门洞如同巨兽张开的嘴。三轮车穿过门洞，光线骤然昏暗，随即又被城内零星灯火照亮。街道狭窄，两旁是高低错落的骑楼老屋，木窗紧闭，黑黢黢的。脚下的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微的水光。药香在这里被稀释了一些，混杂了老木头、潮湿砖墙和淡淡炊烟的气味。三轮车在迷宫般的巷子里七拐八绕，老汉熟稔地避开地上的坑洼和水凼。最后，他在一个巷口停下，伸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棵巨大的、树冠如盖的黑影。
“睇到未？老榕树。” 老汉喘着气，“阿婆嘅摊就在树脚。落水包，食过返寻味嘅！”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种推介本地珍宝的自豪。
顾笙付了钱，道谢。老汉蹬着车，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小巷深处，“嘎吱”声也渐渐远了。空气里只剩下晚风穿过古旧门窗缝隙的低吟，和远处隐约的犬吠。她独自走向那棵巨大的榕树。
榕树的根须如同虬龙，深深扎入石板缝隙，又攀爬上旁边的老墙。巨大的树冠遮蔽了头顶一小片夜空，投下浓重的黑暗。就在这浓荫之下，一点昏黄的光晕亮着，照亮了一个小小的、简陋的摊档。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坐在矮凳上，正低头专注地忙碌着。她面前是一口冒着腾腾白汽的大锅，旁边放着几个竹匾，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雪白滚圆的东西——博白落水包。
顾笙走近。锅里的水翻滚着，热气扑面，带着一股清新的米香，瞬间冲淡了周遭的药味和老街的沉郁。老妇人闻声抬起头，脸上是刀刻般的深深皱纹，眼神却很平静，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淡然。她没说话，只是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顾笙。
“一份落水包，唔该。”顾笙轻声说。
老妇人点点头，动作麻利地用长柄笊篱从沸水中捞起几个雪白的落水包。它们个头不小，近乎婴儿拳头大，表皮薄得近乎透明，隐约透出里面饱满的馅料色泽。老妇人将它们盛进一个粗瓷大碗里，又从旁边一个陶罐里舀起一勺浅褐色的汤汁淋上去。汤汁清亮，带着油星和点点翠绿的葱花。最后，她拿起一个小罐，用竹签挑了一点暗红色的酱料，点在落水包旁边。
碗被递到顾笙手中。粗瓷碗壁滚烫，带着锅灶的余温。碗里，三个雪白晶莹的落水包浸在清亮的汤汁里，薄皮之下，隐约可见馅料深褐与嫩绿交织的颜色。那一点暗红的酱料点缀在旁，散发出刺激的咸辣气息。
顾笙在老妇人对面墙根下一条磨得发亮的石条上坐下。石条冰凉，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她放下背包，将碗搁在膝上。蒸腾的热气带着米香、肉香和葱花的辛香，混着汤汁里某种类似虾米的鲜味，袅袅上升，温暖地扑在脸上。口腔里残留的酸辣余韵，在这温和醇厚的香气面前，彻底偃旗息鼓，只留下一种被洁净米香温柔唤醒的期待感。
她拿起摊档上备着的竹筷，小心地夹起一个落水包。指尖能清晰感受到那层薄皮的柔软和张力，以及里面馅料沉甸甸的充实感。筷子稍一用力，近乎透明的表皮微微凹陷，显出惊人的柔韧。她低头，轻轻咬破那层薄皮。
一股极其滚烫、极其鲜美的汁水瞬间涌入口腔！
“嘶……”猝不及防的烫让她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想把那团滚热吐出来，但那汹涌的鲜美滋味却死死拽住了舌尖。她只得微微张嘴，急促地呵着气，让灼热的汤汁在口腔里翻滚降温。
那鲜！是猪肉馅被剁得极细、混合了某种脆嫩食材（大概是马蹄）后，又被熬煮得胶质尽出的浓缩肉汁，浓郁得化不开。其中还夹杂着细碎的虾米或干贝带来的咸鲜海味，以及葱姜末的辛香。滚烫的汁液包裹着细嫩的肉馅和爽脆的马蹄粒，在舌面上奔腾，烫得舌尖发麻，却鲜得让人舍不得松口。那层薄薄的皮，柔韧滑糯，带着纯粹的米香，完美地兜住了这汪滚烫的鲜美。
口腔的灼热感尚未平复，胃里那份一直盘踞的温厚暖意，像是被投入了一块炽热的炭火，瞬间被点燃，轰然升腾！一股强烈的暖流从胃部直冲上来，额角和鼻尖立刻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这灼热与南雄酸笋带来的粗暴刺激截然不同。它更厚实，更温润，带着肉脂的醇香和米粮的踏实，是能熨帖到四肢百骸的暖。
她小心地吹着气，慢慢咀嚼。肉馅细嫩，马蹄粒爽脆，在齿间发出细微的“嚓嚓”声，与柔韧的米皮形成绝妙的口感层次。那暗红色的酱料是点睛之笔——咸、辣、带着发酵豆豉的浓烈风味，只需用筷子尖蘸上一点点，点在咬开的落水包馅料上，那霸道咸鲜立刻将整体的滋味提升到另一个层次，激得人食欲大开。
一个落水包下肚，额角的汗已经汇成了小股，顺着鬓角滑下。身体由内而外被这股厚实滚烫的暖意彻底烘热，驱散了夜风带来的最后一丝凉气。胃里沉甸甸的，却是一种极为满足的饱胀感。她端起碗，喝了一口碗里温热的汤汁。汤底清鲜，带着淡淡的虾米味和葱香，正好中和了肉馅的浓厚，也缓解了口中的咸辣。
老妇人依旧沉默地坐着，昏黄的灯光映着她布满皱纹的脸。她偶尔用长柄勺搅动一下锅里翻滚的沸水，动作迟缓而专注。榕树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这一小片温暖的灯火和食物的香气，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老街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的响动，更衬得此处的宁静。
顾笙吃完最后一个落水包，连碗里的汤汁也喝尽了。粗瓷碗底残留着几点油星和细碎的葱花。她放下碗，口腔里回荡着肉汁的鲜醇、米皮的清甜和最后那抹咸辣酱料的余韵。胃里是沉甸甸、暖烘烘的满足，像揣着一个小火炉，抵御着容州古城的夜凉。额头的汗水被风吹干，留下微凉的清爽。
她看向老妇人。老妇人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抬起眼皮，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
“几钱？”顾笙问。
老妇人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比划了一下，没说话。
顾笙从零钱袋里找出两张一元的纸币，递过去。老妇人默默接过，塞进腰间一个深色的布袋里，然后继续低头看着那口冒气的大锅。
顾笙背起背包，站起身。饱食后的身体有些慵懒，但胃里的暖意支撑着筋骨，并不觉得沉重。她最后看了一眼榕树阴影下那点昏黄的灯火和沉默的老妇人，转身，沿着来时依稀记得的巷子，朝着古城更深、更暗处走去。
脚下的石板路在稀疏灯火下反射着幽暗的光。空气里的药香依旧浓郁，但此刻更多地被老木、湿气和砖墙的气息包裹。刚才落水包带来的滚烫鲜香，仿佛一层无形的屏障，短暂地隔绝了这古城的沉郁。此刻，那鲜香渐渐散去，古城的气息重新合拢过来，带着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时间的重量。
她凭着模糊的方向感前行。巷子狭窄曲折，两旁是黑黢黢的、紧闭的门户和高耸的骑楼墙壁。偶尔有一扇未关严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线，映出里面模糊的人影。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道里回响，清晰得有些突兀。药香无处不在，有时浓烈得呛人，有时又淡得只剩一丝微苦的底韵。这气味，连同这迷宫般的街巷，让顾笙产生一种奇异的迷失感——不是慌乱，而是被一种古老而庞杂的体系包围、吸纳的渺小感。
胃里的暖意稳定地散发着热量，成为这幽深巷道里唯一笃定的坐标。她穿过一条条相似的窄巷，拐过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墙角。就在她怀疑自己是否迷路时，前方巷子的尽头豁然开朗。
一座巨大的、黑沉沉的建筑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出现在眼前。它倚靠着低矮的山势，飞檐斗拱在深蓝天幕下勾勒出刚劲的线条。建筑本身大部分隐没在黑暗中，只有最高处，似乎悬挂着几盏孤零零的风灯，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投下微弱的光晕，勉强映照出底层几根……似乎悬空的、巨大而粗壮的柱子轮廓。
真武阁。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