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瓷盘里只剩几块啃得干干净净的鹅骨和一点深褐色的卤汁凝底。顾笙放下竹筷，指尖还残留着鹅皮胶质的微粘和卤汁的浓香。口腔里，卤鹅那深沉霸道的咸鲜甘香与蒜泥白醋的酸辣刺激交织成的风暴渐渐平息，只余下沉甸甸的、如同陈年佳酿般的醇厚余韵在舌根处萦绕。胃里，那被卤鹅彻底点燃的满足感，如同一锅持续沸腾的老卤，热力澎湃，沉甸甸地托着身体，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沉浸在一种被极致浓香彻底征服后的慵懒饱足中。额角的细汗被巷口穿来的微风吹干，留下清爽的紧绷感。
祥叔已经开始收拾案板，厚重的桑刀在湿布下闪着寒光。顾笙背好背包，对老师傅微微颔首致意。祥叔抬眼，精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的“嗯”声，算是回应。
走出“老祥记”低矮的门楣，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石板路上，带着蒸腾的热力。巷子里弥漫的浓郁卤香在身后渐渐淡去。胃里那锅沸腾的“老卤”依旧持续散发着强劲的热量，撑得她步履都比平时更显沉稳。额角被阳光一照，又微微渗汗，很快又被微风拂去。
她沿着来时那条僻静的石板巷往回走。两侧老屋的砖墙在烈日下蒸腾出微弱的砖木气息。胃里的饱足感太过充盈，让她只想找个清静地方坐着，让这浓烈的滋味在身体里慢慢沉淀。
重新拐入牌坊街的主干道，巨大的石牌坊投下短促而坚实的阴影。午后的游客似乎比清晨更多，骑楼下人流如织，各种食物的香气——甘草水果的酸甜、炸粿品的焦香、甜汤的甜蜜——在温热的空气里翻滚、碰撞。然而，这些气息撞在胃里那份沉甸甸的卤鹅满足感上，如同浪花拍击礁石，瞬间粉碎，只留下嗅觉上短暂的涟漪，再也无法激起任何新的波澜。她像一艘满载的船，沉稳地航行在喧嚣的河流中。
脚步穿过一座座沉默的石牌坊巨人，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目标明确——临水客栈。那方小小的、推开窗就能看到黝黑河水倒映灯火的安静天地，此刻成了消化这份浓烈饱足的最佳港湾。
越靠近内河的方向，喧嚣的市声渐渐被水流的声音所取代。空气里的烟火气淡了，水汽的清凉和微腥清晰起来。拐进那条熟悉的石板巷，巷子深处，几盏红灯笼在午后的微风中轻轻摇晃。客栈古朴的木门半掩着。
推开沉重的木门，那股混合着老木头、干净布草和淡淡熏香的、令人安心的沉静气息瞬间包裹全身，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嘈杂与热浪。大堂里光线昏暗，凉意沁人。白日里打盹的伙计此刻正趴在柜台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顾笙没有惊动他，放轻脚步，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
走廊里异常安静。推开自己房间的门，熟悉的、带着个人物品气息的空间。她径直走到临水的木格窗前，一把推开。
窗外，午后的阳光斜射在黝黑的内河河面上，泛着碎金般的光点。对岸青瓦白墙的老屋轮廓清晰，檐下挂着的灯笼在日光下显得有些褪色。几艘乌篷小船静静泊在岸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河水的微腥气息混合着水草的清气，乘着微风涌入房间，带着一种抚平燥热的清凉。
顾笙在窗边的竹椅上坐下。竹椅微凉，透过薄薄的衣料沁入肌肤。胃里那锅沸腾的“老卤”依旧散发着强劲的热量，但这清凉的河风和微腥的水汽，如同恰到好处的冷萃，温柔地环绕着那份饱足的暖意，带来一种内外交融的舒适平衡。额角被风吹拂，无比清爽。
她靠着椅背，目光落在窗外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卤鹅那皮脂丰腴的胶质口感、肉质酥软的极致入味、卤汁醇厚深沉的复杂层次、以及蘸上蒜泥白醋后那酸辣带来的剧烈反差与最终升华……所有浓墨重彩的滋味体验，如同慢放的画面，在饱足后沉静的心湖里一一回放、沉淀。那滋味太过霸道，太过深刻，以至于此刻身体里依旧回荡着它的余响，带着一种被彻底征服后的、心满意足的微颤。
河对岸，一个穿着靛蓝布褂的老阿婆推开临河的木窗，支起晾衣竿，将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晾晒出来。动作缓慢而专注。楼下隐约传来客栈老板娘低声吩咐伙计准备晚餐食材的本地话，声音模糊不清。河水无声地流淌，倒映着天空的流云和对岸的生活剪影。
胃里的暖意持续而稳定，沉甸甸地托着心神。额角清凉，思绪在这临水的静谧里变得格外清晰而松弛。昨日的粿汁、鱼生、单丛、古寺、甘草水果、海鲜粥，清晨的猪血汤、牛肉丸，早茶的腐乳饼，午后的卤鹅……所有的滋味如同珍珠，被“久笙”这根线一一串起，在这潮州古城的背景板上，连缀成一幅丰富而深刻的寻味图景。每一颗珠子都散发着独特的光芒，共同构成了这份沉甸甸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满足感。
她微微闭上眼睛，只是感受着这饱足后的宁静时光。窗外的水流声、模糊的市声、甚至自己平稳悠长的呼吸，都成了催眠的白噪音。身体被美食彻底滋养，心神在河水的流淌中沉淀。那锅在腹中持续沸腾的“老卤”，在清凉河风的吹拂下，渐渐化为一种更温和、更持久的暖流，温暖着四肢百骸。额角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不适，只有被水汽浸润后的舒适清醒。时间仿佛也慢了下来，随着河水的流速，在这临水的小窗内，缓缓流淌。直到窗外的碎金渐渐被西斜的暖橙色取代，河对岸的灯笼次第亮起，在水面投下晃动的、温暖的光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