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巷湿漉漉地反射着清亮的天光，空气里是河水、青苔和洗净石板的清新气息。顾笙沿着巷子走向牌坊街，脚步踏在微凉的石板上，发出清晰却并不突兀的回响。胃里那块温厚的“暖石”稳稳沉在腹中，持续散发着令人安心的热量，支撑着晨起后轻盈的步伐。额角被清晨凉爽的空气浸润，无比清醒。
拐出巷口，牌坊街的景象与昨夜截然不同。白日的喧嚣尚未完全苏醒，巨大的石牌坊在晨光中显露出更为清晰的历史纹理，石雕的细节在柔和的光线下纤毫毕现。骑楼下，不少店铺刚刚卸下厚重的门板，伙计们正慢悠悠地洒扫门庭，水泼在青石板上，留下深色的湿痕，蒸腾起淡淡的水汽。空气里的气味也清冽了许多，昨夜混杂的油香、卤味被晨风涤荡，只留下老木头、潮湿石板以及一些刚刚开炉的、带着清新谷物气息的早点味道。
顾笙的目光被一座巨大牌坊旁支起的小摊吸引。摊子很简单，一辆手推车，一口烧得正旺的泥炉，炉上架着一口深肚大铁锅，里面翻滚着浓稠的、深褐色的汤汁。一股极其浓郁、带着强烈内脏气息和草本辛香的复杂气味，霸道地穿透清晨微凉的空气，直冲鼻腔。那气味浓烈却不腥臊，反而有种奇异的、带着血气的鲜香，混合着胡椒的辛辣和类似当归、川芎的药膳气息，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唤醒”信号。
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女人，系着深蓝色围裙，袖口挽得高高的，露出筋肉结实的小臂。她正麻利地用长竹筷从旁边一个盖着湿布的竹筐里，夹起一块块暗红色、表面布满细密蜂窝孔的猪血块。那猪血块切得方方正正，边缘光滑，质地看起来异常柔韧。只见她手腕一抖，几块猪血便稳稳地落入沸腾的深褐色汤锅中。汤汁瞬间包裹住暗红的猪血块，白气蒸腾，那股浓郁的辛香气味更加猛烈地扩散开来。
“阿妹，食猪血汤？”女人抬起头，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脸上是爽朗的笑容，“刚滚的汤，猪血正新鲜！”
“嗯。”顾笙应声，在摊前矮小的塑料凳上坐下。胃里那块温热的“暖石”，在这浓烈辛香气息的撩拨下，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活泼的暖流，并非饥饿，而是对这粗犷滋味的本能期待。
女人动作快得眼花缭乱。她拿起一个粗瓷大碗，用长柄漏勺从翻滚的汤锅里飞快地捞起几块吸饱了汤汁、颜色变得更深沉的猪血块。接着，她转身从另一个冒着热气的大铝锅里，捞出几根煮得软烂、颜色翠绿的西洋菜，飞快地在砧板上剁成寸段，堆在猪血块上。最后，舀起一大勺滚烫的、深褐色的原汤，猛地浇在碗里！滚烫的汤汁瞬间淹没了猪血和西洋菜，浓郁的辛香混合着蔬菜的清气猛烈升腾。
一碗热气腾腾的猪血汤被端到顾笙面前。粗瓷碗烫手，白气蒸腾。碗里，深褐色的汤液浓稠，泛着油光，几块方正的暗红色猪血沉浮其间，翠绿的西洋菜段漂浮在汤面上。浓烈的辛香、内脏的鲜香、西洋菜的清苦气，混合着滚滚热浪，霸道地占据了所有感官。
顾笙拿起不锈钢勺子。先舀起一勺滚烫的汤，小心地吹了吹。深褐色的汤汁入口，烫！灼热感瞬间包裹了舌尖。但紧随其后的，是那无法忽视的、极其鲜浓的滋味！那鲜味带着强烈的“血气”，是内脏特有的醇厚感，却被浓郁的胡椒辛辣和药膳的甘香完美地调和、提升。汤汁浓稠，挂勺，带着一种类似米汤的绵滑质感，咸鲜中透着一股回甘的药草底蕴。西洋菜的清苦微涩在这浓烈汤底中非但不突兀，反而成了绝妙的平衡点，带来一丝清爽的回味。
她舀起一块猪血。暗红色的血块吸饱了汤汁，沉甸甸的。送入口中，牙齿轻轻一合——惊人的柔韧弹牙！完全没有想象中粉糯或松散的感觉，而是带着一种扎实的、近乎筋道的口感，在齿间微微回弹。那浓烈的汤味已完全渗透进去，胡椒的辛辣、药膳的甘香与猪血本身特有的、带着铁质感的鲜甜完美融合。咀嚼间，猪血内部的蜂窝结构释放出更多饱含滋味的汤汁，与汤底形成里应外合的味觉冲击。额角迅速被这滚烫辛辣的汤逼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迅速蒸发，带来一种酣畅淋漓的通透感。
胃里那块温厚的“暖石”，被这滚烫、浓烈、带着原始生命力的热流所拥抱、激发。昨夜的余温被唤醒、点燃，化作一股更强劲的暖流，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那沉甸甸的饱足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在辛辣的刺激下，变得更加活跃、更加熨帖。每一口滚烫的汤，每一块弹韧的猪血，都像在给身体这台沉静的引擎添加炽热的燃料。她小口吸着气，缓解着舌尖的灼热感，额头渗出细汗，脸颊微微泛红，却是一种被美味彻底征服后的、健康的红润。
碗里的深褐色汤汁渐渐减少，露出沉在碗底的猪血块和翠绿的西洋菜。顾笙舀起最后一勺汤，连带着一段煮得软烂的西洋菜。西洋菜吸足了浓汤的精华，本身的清苦被彻底转化为一种咸鲜的、带着植物纤维感的独特风味，完美收束了这一碗浓烈滋味的尾声。她放下空碗，粗瓷碗壁依旧温热。口腔里被胡椒的辛辣和药膳的甘香占据，舌根处是猪血特有的、带着铁质感的鲜甜余韵。额角的汗被风吹干，留下清爽的紧绷感。胃里，那被重新点燃的暖意如同一个小火炉，持续稳定地散发着热量，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凉意，带来一种由内而外的、充满活力的满足感。身体被这碗粗犷浓烈的猪血汤彻底唤醒，每一寸感官都敏锐而振奋。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白色的气息在清晨的光线里迅速消散，目光投向牌坊街深处，那里，白日的市声正逐渐汇聚成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