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格窗隔绝了夜风，室内沉静如水。胃里那块温热的“暖玉”持续散发着熨帖的能量，将白日里所有的奔波、所有的滋味沉淀为一种深沉的满足。顾笙陷在柔软的床铺里，眼皮沉甸甸的，窗外对岸灯笼在水中的倒影，那晃动的、慵懒的金色光带，渐渐模糊、拉长，最终融入一片无梦的黑暗。
意识在沉静中漂浮，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极其微弱的光感透过紧闭的眼睑。不是灯光，是晨曦。随后，一种声音穿透了沉眠——不是牌坊街白日的喧嚣，而是一种更细微、更富生机的声响。是水声。临河的窗外，似乎有木桨轻轻拨动水流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清晨特有的、湿漉漉的节奏感。还有极远处，模糊的、带着水汽的市声，如同退潮后沙滩上留下的泡沫，尚未完全苏醒。
顾笙缓缓睁开眼睛。房间内光线昏暗，只有窗棂缝隙透进几缕灰白色的晨光，在空气中勾勒出微尘的轨迹。胃里那份沉甸甸的暖意依旧清晰可感，经过一夜的沉淀，不再灼热，而是一种温厚的、如同烘烤过的石头般的余温，安稳地盘踞在腹中。额角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不适，只有沉睡后的清爽。
她掀开薄被坐起身。四肢百骸带着一种饱睡后的松软，昨日的疲惫感已悄然消散，被一种沉静的精力所取代。房间内，老木头和熏香的气息在静止的晨光里显得更加沉静。她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格窗。
一股清冽的、带着浓重水汽和草木清香的晨风瞬间涌入，带着河水特有的微腥气息，扑面而来。窗外，天光熹微，灰蓝色的天空像一块浸湿的棉布，边缘透出极淡的暖橙。黝黑的河水失去了夜间的灯火倒影，呈现出一种光滑的、近乎墨绿的色泽。对岸青瓦白墙的老屋轮廓在薄薄的晨雾中若隐若现，檐下挂着的灯笼早已熄灭，只剩下深色的轮廓。河面上，果然泊着几艘乌篷小船，船头坐着早起的船夫，正慢悠悠地摇着橹，木桨划破平静的水面，发出“欸乃”的轻响，荡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悠长。
空气是凉的，带着露水的湿意，深深吸入肺腑，瞬间涤荡了房间里一夜的沉浊。胃里那份温厚的余暖，被这清冽的晨风一激，反而更加熨帖地沉在腹中，像一块被晨露浸润过的暖石。额角被凉风拂过，带来一种彻底的、近乎透明的清醒感。
顾笙靠在窗边，静静地望着这幅水墨画般的晨景。河面薄雾轻笼，摇橹声是唯一的韵律。对岸老屋沉默，只有早起的人家窗格里透出几点昏黄的灯火。牌坊街的方向依旧安静，昨夜的喧嚣仿佛被这河水彻底洗去。身体里所有的感官都在这清冽的晨光和微腥的河风中被唤醒，却又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宁静。昨日的粿汁、鱼生、单丛、古寺、甘草水果、海鲜粥……所有的滋味体验，如同被精心装帧的画卷，在这清晨的沉静中，在心湖里缓缓展开，留下清晰而温润的印记。没有新的渴望升起，只有一种被完美填满后的、带着余韵的安宁。
直到天光更亮了些，河面上的薄雾开始被初升的日光染上淡淡的金边，对岸老屋的轮廓也清晰起来。顾笙才关上窗，隔开了越来越深的凉意。房间内重新变得沉静。
她走到角落的洗脸架旁。黄铜盆里盛着凉水，是伙计昨夜备下的。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窗棂透进的微光。她掬起一捧凉水，泼在脸上。冰冷的水珠瞬间激得皮肤一紧，困倦的余韵被彻底驱散。凉意顺着脸颊滑下脖颈，带来一种由外而内的、彻底的清爽感。胃里的暖意依旧稳固，与这外在的清凉形成微妙的平衡。
用布巾擦干脸和脖颈，皮肤微微发紧，透着健康的红润。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布料摩擦着被凉水激过的皮肤，带来轻微的舒适感。背上背包，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临水的、承载了一夜沉静安眠的小屋。推开房门，木楼梯在脚下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楼下大堂里，昨夜的伙计已经不见踪影，换了一个同样睡眼惺忪的年轻后生，正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见顾笙下来，他含糊地打了个招呼：“阿妹早啊。”
“早。”顾笙应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显得清亮。她推开客栈厚重的木门。
门外，晨光已然大亮。石板巷被清洗过，湿漉漉地反射着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河水、青苔和昨夜雨水残留的清新气息。巷子里依旧安静，只有远处牌坊街的方向，隐约传来开铺板门的“哐当”声和一两声早起商贩的吆喝，带着试探性的意味。
胃里那块温厚的“暖石”稳稳地沉在腹中，持续散发着令人安心的热量。额角被清晨凉爽的空气包裹着，无比清醒。顾笙站在客栈门前的石阶上，深深吸了一口这带着水腥和露水味道的晨气。身体轻盈，精力充沛。新一天的寻味之旅，在潮州古城的晨光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