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我,渚厌,被万赦山谷圣物——轮回境吸入后,整整两天音讯全无。
直到眼看着阿竹死去,一道刺目的白色强光再次将我吞噬,我这才涨疼着脑袋,被轮回境吐了出来,随后晕厥过去。
在这期间,境外二人合计上半天,也没想出个法子来救我出去,漾临也因先前耗费了太多神力,而无法撕开轮回境的结界,无法陪我共度一世记忆。
也算是我自作自受,答应了肆潆沭,让漾临净化山谷在先。
我这一睡就是整整五天,梦里无数次的循环着那个弃儿,与漾临经过的点点滴滴。
弃儿的喜怒哀乐似乎都与我相通,我亦能身临其境感受到她的欢喜、她的恐惧。
还有临终前,她心上仅剩的温暖。
我分明记得,弃儿死于无恶不作的流寇刀下,而那流寇脸上烙着一道深深疤痕。
那人本该受得漾临一扇,死于山崖之下才对,却为何会出现在那国境之地?
若这背后没人捣鬼,我也是不信的。
在这场漫长的梦里,我已死上千百回,令我身心都极尽疲累。
就像是一场怎么都醒不来的噩梦,令人绝望。
好不容易睁开眼,我只觉嗓子眼被什么哽住似的恶心,肚中空空荡荡,却不住反胃。
这时有人将我从旁搀起,在背后帮着轻拍顺气,再从手边递来一杯茶。
他已在我身侧候了太久。
我勉强将茶水吞咽下肚,满头冒汗粗喘着气,目光往旁一瞥便呛咳住了:“唔咳,漾临……?”
“嗯,是我。”漾临看起来同样疲惫,懒洋洋的开口。见我醒来,将悦色压在眉间,转而以嫌弃语气对我道,“躺了这么多天被人伺候着,怎么,这下终于舍得醒了?”
漾临一开口,我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望着房间周遭,恍若隔世:“……你可去过轮回境,见到你要寻的姑娘了?”
漾临纤长睫羽一敛,将杯子往桌上一放:“没有,要顾着你还来不及,如何有心思作其他。”
漾临没有告诉我的是,那轮回境本就是为我准备的。只有重组残魂知晓过去,重获记忆,解开执念,我才能回到地府轮回转世。
才能寻得烛翊归来。
我知道漾临这番话的意思,他这是拐着弯说我拖后腿呢。
我扶着脑袋,回忆道:“在梦里,我见到了一个落魄弃儿。不论春花秋月,都有一个与你很像的人陪着她。”我低着头,“那个人就是你对吧,漾临。”
漾临点头答得轻松,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体会到问题的严重性:“是我。”
那弃儿一副痴傻模样,对着漾临无条件的依赖。
可漾临向来不是最喜干净了?怎么对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臭丫头,也能这般细心耐心?
是我从不曾受过的待遇。
我的胸口堵得慌,手指不自觉将被子揪紧:“……你要寻的人,就是她吗?”
“算是罢。”漾临眉间紧了又舒,“……亦不全是。”
听得回答,我只觉当头一棒受到打击,抬头望着漾临,我颤声道:“我不懂。”
他抬眸向我。
即便那弃儿顶着与我一模一样的脸,即便将弃儿此生记忆都看在眼里。
可作为旁观者,我亦没来由的……对那弃儿吃味上火。
心头百味杂陈,我这细小嗓音也不由得跟着变了调:“可你都从没有这么对过我呢……!”
漾临很是错愕,一阵失笑道:“……那你想听我作何解释?”
“我是谁的替代吗?”我瑟缩去墙边,手脚抽搭着一阵一阵发抖,“所以即便你怕麻烦,也要不远万里将我从地府捞出来,一路上带着我……就是因为我与她长得像?”
“不,你是你,她是她。”漾临有理说不清,扶额无奈,“或是轮回境致使你体力透支心境不稳,你便躺着休息罢。等晚些时候,我再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你,可好?”
漾临的难得示弱我却听不进去,只觉心头空落落的患得患失。
我又委屈得绷不住抽泣,捂着被子嚎啕大哭:“在梦里,我被杀了无数次……无数次!你既然要将那弃儿带走,又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不好好保护她!还要让我承受这一切……”
“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有多害怕!”
只一双眼从被子里露了出来,黑白分明的瞳孔,眼眶泛红。
这一瞬,令漾临将三百年前的记忆与眼前重叠,也曾有人,用这般怨怼楚楚的目光望着自己。
仿似是阿竹借由我的身体,向他诉说着痛苦遗恨。
漾临面色倏然一僵,再笑不出来了。
气氛一时间凝结,我便借着机会双脚一蹬一把掀开被子,推开漾临,没顾上穿鞋,我就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出门外去,恰好撞上进门的肆潆沭。
她的手上端着新摘的果药,劝道:“你从轮回境出来耗费了太多元气,还需要好好休息。”
我哭得不能自持:“我才不想看那什么前世记忆呢,你们谁要看谁看去!”
闻言,肆潆沭便顺带从旁纠正我:“那不是前世,而是一世。”
“这么说,我还死过好几回?”我抽泣不止,哭得更完蛋了,“凭什么只有我什么都不记得,这不公平!”
说罢我一摔门,头也不回的猛扎向前冲。
漾临刚要出来追我,却被肆潆沭拦住道:“上神已有七日不曾阖眼休息。眼下烛……渚厌姑娘,还是交给我去追罢。”
漾临瞥去一眼,断然拒绝:“莫说我耗费太多神力,即便是失去神力,我亦是上神。我的事,不需他人插手。”
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肆潆沭便没有再强求。
我出了门光着脚,迈着一双小短腿跑得可快,迎头刮风向前冲,很快就跑没影了。
放眼望去,万赦山谷经过净化早已大变样了,入秋景色,树林黄黄绿绿红红,色彩浓郁变化得煞是好看,可我却无心观赏。
心头的不安与无名之火熊熊燃起,只教我埋头前冲撒个干净才算完。
一个没留神,脚尖直踢在石头上,一股子钻心般的疼令我浑身一哆嗦,抱住脚乱跳,便一头扑在草地上哼哼唧唧一番,不动道了。
漾临随后赶上我,眼见此情此景哭笑不得,将我从地上拉起,他念着我的名字而后发出一声喟叹:“渚厌、渚厌,当是惹得众厌。”
小哭包的今天,变身哭包炸药。
“你讨厌我……你,你怎么不凶阿竹呢!”我差点大气都没喘上来,“你放开我,我不要跟在你身边了!反正轮回境的咒术也都解除了,我现在就要回地府,我要去寻黑白兄弟……反正,反正我就是再也不要见到你了!”
闻言,漾临瞥来一眼,应着我的话继续道:“好啊,你且说说你要如何回去?”
“我不管,我跑南亭走北桥,总能寻着的!”我坚定的握紧了小拳头。
“外界危机纷扰,吃人不眨眼,就凭你一只小鬼灵还想掀起风浪来?怕是没等回去,路上就把小命给丢了。”漾临轻巧道,“由不得你。”
“可你讨厌我。”我抽噎着望着他,只见他眉间一蹙,我的心上愈发沉了下去,“你也不喜欢我……你讨厌我,所以才会嫌弃我、捉弄我!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似是兀自寻着了情绪出错的原因,便一头扎进去,接着爆炸。
“你说说,待你今日醒来,我莫过就与你斗嘴两句。”漾临只觉无力,“又如何引得你心上不悦?”
我与漾临正作纠缠,突然山谷上下传来异响,是有外敌强行闯入山谷,击破防御结界。
我自然不知,而肆潆沭扭头便赶去入口迎敌,将敌人观测完后,便千里传音唤漾临相助:“上神,有魔军来袭。”
漾临面色一沉:“可知何方魔物为首。”
“知道。”肆潆沭赶到山壁上方极目远眺,迎着妖魔百人,眯起浅瞳,“是妖兽鵼梧。”
闻言,漾临便知此战不可小觑,只是不知该将我如何安置是好。
恰逢我见漾临一时分心,便又想着开溜,一头栽进了肆潆沭设下的幻境陷阱里。
这下可好了,反正我也跑不出陷阱,与其让我乱跑,还不如在陷阱里来得安全。
于是漾临点点头,袖中滑出折扇,返身便走:“如此甚好,你便在里头待上一阵罢。”
我一瞬清醒过来,高声呼叫:“我?我在里头能做什么?!”
漾临朗声轻笑:“累了便坐,困了便睡。此处不赖,是个风水宝地!”
而后徒留我一人抓狂,我当真哭了出来:“说走你还真走,漾临你个没良心的……!!!”
我全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陷阱里头只有圈大点儿地,我便缩在一块大石头边上哭咧咧:“你哪怕再多说两句话啊,我给你台阶下还不行吗……好歹一路上吃苦受累陪你过来,你都不来劝劝我!让我这鬼灵哭死算了呜呜呜……”
而顺着嚎啕大哭的动静,另有人避开漾临寻着了我,拍拍我的肩臂。
我满心以为是漾临良心发现会来寻我了,便一甩手使起小性子:“你别劝我了,我下定决心,哪怕是我一个人想尽办法,我也要回地府再也不回来了!”
来人爽快的应下:“好,那让我送你去罢。”
他敢说我敢应:“那敢情好啊漾临你……”我赌气一回头,接着面目一悚,“你是谁啊你!”
我连忙抹了把泪眼朦胧,确认不是自己看错了。
眼前分明是个穿黑裳的少年,衣衫下摆层层战甲,腰佩饰品成色通透铃啷,看着就值钱。再往上,衣襟上染色绣纹红得像血,形色古朴,衬着黑底更显妖冶。
来人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穿着奇装异服的少年。
来人在我面前一蹲,我便顺着修长的脖颈往上看,肤白唇朱,额上一点红印,细眉弯长上挑,眼瞳如深潭一般漆黑,流转间,似能捕捉其间闪过的一道极深紫芒。
一副女相之貌,却不苟言笑,举手投足散发着冷峻森然之意。
再一眼,我仔细辨认,此人身上的气息更接近地界,却又区别于地府的鬼灵之阴……好似一身荒凉孤寂,夹杂着万人唾骂的诅咒与怨怼。
我逐渐反应过来,眼前这人……他不是人!
“姐姐再多看两眼?”这目光对他很是受用,他甚至舒服得眯起双眼。
我吞咽了下,猛地摇头,感到恐惧于是本能往后退去。
“姐姐这就把我忘了,让我好生失望呢。”少年轻声道,那眼神仿似哀怨不已,“不过这也难怪。我与姐姐……已有三百余年未见了罢。”
一开口,这小嗓音就令我酥麻了半边身子。
“三百年……我,应该认识你吗?”我满面错愕,双手抓着脑袋随便找了个由头:“你来自地界……?莫不是,黑白兄弟找你来接我,这可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少年伸出冰冷的双手,将我理乱的长发重新捋顺,“只要能找到姐姐就好。”
他的眼神分明落在我的身上,双眼却仍旧泛空。
我吞咽了下,眼前这少年看起来似是比漾临还幼些,我计较着语言开口:“我说这位……弟弟?你寻你家姐姐,都寻到万赦山谷来了?”
这少年莫不是也听信了,这万赦山谷赦罪万物的言论,握着一线希望便寻过来了?
他一弯唇,便是笑了:“是啊。”
如此,我又可耻得心软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