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南北初交锋
赵昭明近来颇有些“学富五车”的现代感。
这“车”，特指那辆载着他满城转悠的网约车。每当车辆穿梭于钢铁丛林之间，他总忍不住将指尖贴在微凉的车窗上，凝视窗外流动的风景——那些闪烁的霓虹、匆忙的行人、高耸入云的建筑，都化作他理解这个时代的注脚。
自打那日从博物馆归来，心头种下《九章弈经》的疑云，他便深感闭门造车绝非良策。需得融入此世，广交同道，方能于茫茫信息海中，捞取那一两根有用的金线。
于是，在热心的护士小姐姐和病友群“棋友老周”的远程指导下，他开始了“都市游学”之旅。目的地包括但不限于：市图书馆、新华书店、几处颇有名气的公园棋摊，以及——他最感兴趣的——本市的象棋协会活动点。
这日，他循着地址，来到一座老式居民楼改造的活动中心。楼道里飘着淡淡的樟脑丸和旧书报味道，颇合他对“文人雅集”之所的想象。推开二楼一扇虚掩的木门，喧哗人声夹杂着清脆落子声便扑面而来。
屋内烟雾缭绕，尽管墙上贴着禁烟标志，但显然效力有限。十几张棋桌错落摆放，捉对厮杀者多为中老年男子，亦有少数年轻人凝神观战。气氛热烈，犹如战场。
赵昭明这身改良汉服常服，一进门便吸引了数道目光。但他神态自若，略一拱手，朗声道：“诸位棋友请了，晚生赵昭明，慕名而来，欲以棋会友，不知可否？”
众人一愣，随即爆发出善意的笑声。一位嗓门洪亮的老者率先应道：“哟，新来的小伙？口气不小！来来来，我这儿刚下完一盘，跟你切磋切磋！”
这便是赵昭明结识的第一位北方棋手，姓秦，人称“老秦头”。
老秦头人如其声，身材高大，面色红润，说话做事如北风过境，爽利干脆。他棋风更是如此，大开大阖，攻势凌厉，尤喜用炮，中宫炮、巡河炮、夹卒炮，信手拈来，砸得棋盘砰砰作响，气势十足。
“小伙子，看棋！”老秦头一记“炮二平五”，中炮开局，毫不拖泥带水。
赵昭明微微一笑，从容应以“马八进七”。他自幼打下的古谱基础深厚，应对此类经典开局自是娴熟。几步之后，便下意识地走成了一路颇为偏僻的古谱变招，意图出奇制胜。
谁知老秦头看也不看那冷僻变化，直接“车一平二”，出直车，抢占要道，节奏快得惊人。赵昭明一怔，依古谱应法，跳边马，欲稳固后再图进取。
老秦头却根本不给他“稳固”的机会，“车二进六”！过河车直逼兵线，压迫感瞬间拉满。
“咦？”赵昭明轻呼一声，感觉对方的招法与他熟悉的古谱套路迥异，每一步都直奔要害，效率极高。棋盘上，老秦头的棋子仿佛化作一支北方铁骑，纵横驰骋，带着凛冽的杀气。
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调动全部古谱知识应对。十几回合下来，赵昭明虽未显败象，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别扭。就像一身精湛的绣花功夫，撞上了披坚执锐的重甲步兵，空有技巧，却难以施展。
“小伙子，棋底子不错啊，就是路子有点老，像从博物馆刚搬出来的。”老秦头一边啪地落下一步“车八进六”，形成双车钳制之势，一边哈哈笑道，“现在不兴这么下了！得讲体系！你看你这屏风马，摆得是好看，但没跟上节奏啊！”
“体系？节奏？”赵昭明盯着棋盘，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棋子边缘，眉头微蹙。这些词他听着新鲜，但棋盘上那股被步步紧逼的压迫感，却让他真切懂了——古谱里的“见招拆招”，在现代棋的“体系连环”面前，竟像少了一根串联的线。
他试图用一记古谱中记载的巧妙弃马术打开局面，谁知老秦头根本不吃，“哎哟，还想骗我马？我不看！我直接炮打中兵将军抽车！”
赵昭明指尖的棋子顿在半空，几秒后轻轻落下，声音比之前轻了许多：“……秦老棋高，晚生认负。”
“哎，不算认负！算平局！”老秦头大手一摆，拉着他到一旁，拿出几张皱巴巴的棋谱和一本翻烂了的《象棋现代布局精要》，唾沫横飞地讲起来。赵昭明听得如痴如醉，偶尔抬手把关键招法记在手机备忘录里，字里行间还掺着几个毛笔字的笔锋——他仍没习惯用键盘写“马八进七”，总忍不住写成“馬八進七”。
“书店多的是！网上更多！你下个APP，啥棋谱没有？”老秦头大手一挥，又压低声音，“不过光看谱不行，得实战！哎，对了，下周末咱这儿跟邻市有个交流赛，来的都是好手，你想不想见识见识？”
赵昭明眼睛顿时亮了，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顿了顿，还是改成了手写体回复：“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自此，赵昭明往棋协跑得更勤了。他不仅与老秦头切磋，也与其他棋手交流。北方棋手大多如老秦头，重攻势，重速度，敢于冒险；而一位来自南方的“江南棋客”，则更注重阵型工稳，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擅长在细微处积累优势，绵里藏针。
赵昭明像个贪婪的海绵，吸收着一切新知。他开始系统性地学习现代布局理论，把《橘中秘》里的“弃马十三招”和现代“中炮进三兵”体系摆在一起对比，笔记本上既有“古谱重势”的批注，也有“现代重链”的总结——毛笔字和钢笔字渐渐掺在一起，像他正在融合的棋路。
【赵昭明的学习笔记】
今日心得：现代棋战，尤重开局体系。犹如排兵布阵，非一兵一卒之争，乃全局结构之势。
“中炮对屏风马”体系浅析：北方变例：强调快出直车，过河压迫，中路突破，势大力沉（如老秦头的双车过河）。南方变例：注重双马护中，伺机反击，迂回侧击，后发制人（如江南棋客的马三进四）古谱对应：古谱中虽有类似局型，然着法多天马行空，缺乏系统衔接（如《自出洞来无敌手》中多弃子求杀，少后续跟进）。反思：余之棋路，古谱根基虽厚，然若不明现代体系，犹如盲人摸象——摸到了“马”，却看不见“马背后的车炮联动”。
【微信-“棋乐无穷”群】
老秦头：@昭昭明月，小伙，周末交流赛名单定了，我给你报上名了！
昭昭明月：（手写体）多谢秦老！定当全力以赴
江南棋客：欢迎新人。听说赵朋友擅古谱？交流赛多用现代布局，需留意“中炮进三兵对屏风马进3卒”的流行变例，近期很火
快刀刘：老秦，你从哪挖来的宝贝？说话文绉绉的，棋风咋样？别是个“古谱复读机”吧？
周末转眼即至。交流赛在市工人文化宫举行，场面比棋协活动室大了数倍。赵昭明第一次参加此类正式比赛，看着对手们凝重的表情、计时钟规律的嘀嗒声，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玉珏——那玉珏温凉如初，像在给他打气。
他的首轮对手，是一位来自邻市的青年棋手。猜先，赵昭明执后手。对方毫不犹豫，“炮二平五”，中炮开局。
棋至中局，局面复杂，对方突然祭出江南棋客提醒过的“弃兵变例”，炮打边兵后车压兵线，显然是熟记了现代谱招。危急关头，赵昭明指尖的玉珏突然微微发热，脑海里闪过《九章弈经》残卷里的一幅图——那图上的“马七退五”迂回之着，竟与眼前局面隐隐相合！
他不再犹豫，指尖一沉，“马七退五”！
对手明显一愣，手按在计时器上忘了按，眉头拧成疙瘩：“这步…谱上没有啊？”
三分钟后，对手勉强应对，却已落入赵昭明的节奏。最终，赵昭明凭借出色的中残局实力取胜。赛后，对手苦笑摇头：“兄弟，你这棋…不按常理出牌啊！哪学来的怪招？”赵昭明摸了摸怀中玉珏，轻声道：“惭愧，乃是古谱所载。”
第三轮，赵昭明遇到了邻市的“布局专家”李柯——此人最擅长用现代体系“套牢”对手，赛前还跟人调侃：“听说有个玩古谱的？正好试试我的‘中炮体系’能不能拆了老古董。”
开局李柯便走“中炮进三兵”，招招紧扣现代体系，每一步都在赵昭明的“古谱应对”之外。第十回合，李柯突然“炮八平五”，形成“双中炮”，这是现代布局里针对屏风马的狠招，古谱中极少提及。
赵昭明的计时器时间飞速流逝，他盯着棋盘，指尖反复摩挲玉珏，那股熟悉的温热再次传来——这次，他没急着想古谱，而是想起老秦头说的“体系连环”。他深吸一口气，放弃了古谱的“马三进四”，改走“车一平二”，竟学着老秦头的样子，先出直车护住炮路！
李柯眼睛一眯：“哦？还会变现代招？”
可惜，赵昭明对“双中炮”的后续应对仍不熟悉，几个回合后便因误判对手车路，丢了一只马。他盯着棋盘上少了的“马”，又看了看计时器上仅剩的2分钟，指尖掐着棋子，指节泛白——他想弃车杀士搏一把，可老秦头“体系比杀招重要”的话又在耳边响。
最终，他轻轻推棋：“我输了。”
李柯收起棋子，难得多说了一句：“你那步‘车一平二’不错，可惜后面没跟上。古谱能记牢，现代招也得练熟，不然就是‘半吊子’。”
赵昭明没说话，只是把这局的棋谱拍了下来，照片里还能看到他指尖在棋盘上留下的浅印。
傍晚，老秦头找到他时，正看见他坐在空棋桌前，对着手机里的棋谱发呆，怀里的玉珏露了一角，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咋了？输棋不高兴？”老秦头递过一瓶水。
赵昭明接过水，指尖还带着棋盘的凉意：“不是不高兴，是突然懂了——古谱不是‘老古董’，现代体系也不是‘新枷锁’。”他抬头看向老秦头，眼神亮了些，“就像这玉珏，它带着过去的温度，却也能陪我看现在的棋局。”
老秦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你这话在理！老谱是根，新招是枝，只有根扎得深，枝才能长得壮。”
最后一轮，赵昭明遇到了一位擅长“防守反击”的对手。对方以为他会像前几轮那样，要么纯用古谱要么生搬现代招，便放心走了“稳健型”布局。没承想，赵昭明开局用“中炮进三兵”的现代体系稳住局面，中期却突然跳出古谱的“马六进四”，绕到对手阵型侧后，一下撕开了口子！
“你这…怎么又变古谱了？”对手急得拍了下计时器。
“不是变古谱，是用古谱补体系的漏。”赵昭明落子干脆，这次没忘按计时器，“您的防守很稳，但现代体系里少了‘侧击’，古谱正好补上。”
这一局，赵昭明赢了。
赛后，老秦头搂着他的肩膀，笑着对众人说：“看见没？我这小老弟，不是‘古谱复读机’，是‘古今搅拌机’！”
赵昭明摸了摸怀中的玉珏，它不再发热，却像藏了一缕更暖的温度。他望向文化宫窗外，晚霞把现代建筑染成了暖红色，竟有几分像松江府的落日。原来棋盘上的古今交锋，从不是谁取代谁，而是让老棋路在新时代里，走得更稳些。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