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液涂抹全身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清凉感包裹住陈默，仿佛为他披上了一件无形的甲胄。
他体表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吸，吐纳着“三蒸未净”的醇厚酒气。
这酒气并非简单的遮蔽，而是在他身体周围形成了一个微观的“痛觉屏蔽场”。
他向前踏出一步，那些原本如神经末梢般敏感、随空气流动而微微颤动的“痛觉感应丝”，在触碰到这层酒气时，竟如遇到同类般温顺地滑开，未曾激起一丝一毫的警报。
它们被欺骗了，将陈默误判为一个没有生命、没有痛觉的“无痛体”。
通道深邃而压抑，金属墙壁冰冷刺骨，每隔数米便有一盏幽绿色的应急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一个潜入地狱的孤魂。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尘埃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陈腐气息。
他屏住呼吸，每一步都踩得极为谨慎，脚下的金属网格地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通道的尽头豁然开朗。
一个宏伟得令人窒息的地下源心室展现在他眼前。
这里像是一座被遗忘的古代祭坛与未来科技的畸形结合体。
穹顶高耸，刻满了繁复而诡异的电路纹路，微光在其中缓缓流淌，如同星辰的轨迹。
大厅中央，一口巨大的青铜瓮悬浮在半空，瓮口喷薄着淡青色的冷却雾气，发出沉闷的嗡鸣。
九颗硕大的机械心脏，大小堪比水牛头颅，被无数粗壮的能量导管悬吊在青铜瓮的四周，呈环形阵列。
它们的表面布满了精密的阀门和仪表，透明的腔体内，殷红的仿生血液正在有节奏地泵送，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仿佛九个被囚禁的巨兽在沉睡。
所有能量导管的终点，都汇聚向大厅正中心的那尊青铜雕像。
雕像高达十米，通体古铜色，造型古朴，却透着一股非人的诡异。
它没有五官，平滑的面部仿佛一面镜子，映照着周围的一切，却唯独映不出闯入者的身影。
雕像的胸腔是镂空的，里面并非血肉，而是一颗由无数精密齿轮、杠杆和发条构成的复杂心脏。
这颗齿轮心脏每一次搏动，都会发出一声低沉而雄浑的“咚”，声波扩散开来，引得整个源心室乃至脚下的地面都随之轻微震颤。
陈默清晰地感觉到，这跳动与涪江地脉的某种频率达成了诡异的共鸣，仿佛整座城市的心跳，都源于此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快步上前。
苏砚提供的结构图在他脑中无比清晰，主控接口就在青铜像的基座侧面，一个毫不起眼的凹槽。
他取出那个形似U盘的“酒温控制器”，将那枚承载着赵家几代人血泪的骨勺残片，小心翼翼地插入了凹槽之中。
“咔哒。”
一声轻响，如同钥匙插入锁孔。
骨勺残片与主控接口完美契合。
陈默立刻启动控制器，一股精纯的酒气顺着骨勺残片，如信息流般渗入复杂的电路系统。
基座上的一个小型光屏瞬间亮起，雪花般的噪点闪烁片刻后，一幅尘封的记忆画面骤然呈现。
画面背景是一座更为古老、更为原始的上古祭坛，血色的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不祥的殷红。
一个身穿黑色方士长袍、面容冷峻的男人正站在祭坛中央，他便是玄冥。
他的脚下，九根巨大的祭柱上，分别用玄铁锁链钉着九名神情痛苦、不断挣扎的“异血者”。
他们的血液呈现出各不相同的奇异色泽，而玄冥正通过一种仪式，将他们最精纯的“痛觉”从体内活生生抽取出来，化为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血色丝线，汇入他面前的一个陶瓮之中。
祭坛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川太公，他双目赤红，指着玄冥怒声斥骂：“玄冥！你以万民之痛为食，以生灵之苦为力，妄称通神，实为噬人之鬼！”
玄冥甚至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师兄，你错了。痛，才是世间最本源、最纯粹的力量。而酒，是承载这股力量的最佳媒介。凡人畏惧痛苦，所以他们永远是凡人。谁能掌控痛苦，谁能将痛苦酿成力量，谁……就是新的神。”
画面到此，陈-默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天灵盖。
他猛然间明白了玄冥那疯狂计划的真相——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唤醒什么沉睡的古神，他是在利用涪江的地脉和无数市民的“痛”，为自己打造一具不朽的“神躯”，他要让自己成为神！
“必须阻止他。”陈默他没有时间犹豫，立刻在“酒温控制器”上启动了“酒温编辑”功能。
光屏上的记忆画面开始飞速倒带，最终定格在川太公在愤怒与绝望中，将一枚玉简按在石壁上，刻写“真酒契”的那一瞬间。
“就是现在！”陈默锁定这一帧，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滴“无痛酒香”注入了控制器。
这滴酒香，是赵守仁穷尽一生，试图酿造出的、能够化解一切痛苦的理想之酒。
酒香化作一道纯净的白色数据流，涌入画面，试图从根源上覆盖掉玄冥留下的、以“痛”为核心的源代码。
刹那间，整个源心室的平衡被打破了！
“咚！咚咚！咚——”
中央那颗齿轮心脏的跳动节奏瞬间紊乱，时而急促如鼓点，时而迟滞如死寂。
环绕在青铜瓮周围的九颗机械心脏也失去了同步，泵送频率开始剧烈波动，仪表盘上的指针疯狂乱摆，发出一连串刺耳的警报声。
一股磅礴而暴怒的意识瞬间从青铜像中苏醒，在陈默的脑海中直接咆哮：“是谁？！是谁在触碰我的心脏！你动不了源心！痛是活的，它会吞噬一切，它只认得我！”
话音未落，那尊无面青铜像竟“咯咯”作响地转动了它的头颅，那片光滑的金属面孔，精准地“凝视”着陈默所在的位置。
下一秒，它胸腔内的齿轮心脏红光暴涨，一道无形的“痛觉冲击波”轰然释放！
陈默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扔进了岩浆里。
他体内的每一条经脉、每一根神经，都像被点燃的干柴，发出痛苦的哀鸣。
剧痛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撕碎。
他闷哼一声，双膝一软，险些昏厥过去。
那层“痛觉屏蔽层”在这纯粹的、源自核心的痛苦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
就在他意识即将沉沦的危急时刻，远在数公里外的赵家酒坊地下密室里，一直静坐的阿卯猛然睁开了双眼。
她那白皙的左手掌心，一只紧闭的血色瞳孔骤然完全张开，瞳仁深处，仿佛有星河流转。
她没有丝毫犹豫，以自己为媒介，将一股强大的精神力穿透层层阻碍，精准地传递到陈默的脑海中。
一段残缺但至关重要的记忆，如醍醐灌顶般涌入陈默的意识。
那是赵守仁在生命最后一刻，用尽最后的力气，在酒窖最深处的墙壁上刻下的一段“反制契”——
“酒封七窍，痛归本源；若神自噬，契断神亡。”
短短十六个字，如一道闪电劈开了陈默脑中的迷雾。
他瞬间顿悟！
玄冥以痛为食，这颗“神心”的运转逻辑就是不断吸收、转化痛苦。
用“无痛”去对抗，只是暂时扰乱了它。
要想彻底瘫痪这个系统，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痛”失去控制，反过来吞噬它的主人！
让这个所谓的“神”，自我吞噬！
陈默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酒葫芦，里面装的是赵家秘传的、最为霸道的“封脉酒”。
此酒能在一瞬间封死人的七窍经脉，让一切感知归于沉寂。
他不再试图编辑记忆，而是拔开瓶塞，将整葫芦“封脉酒”直接灌入了插在主控接口的骨勺残片之中！
辛辣霸道的酒气与狂暴的电流猛烈碰撞，没有产生融合，反而生成了一种扭曲、混乱的“逆痛波”！
这股携带着“封印”与“终结”意志的能量，沿着能量导管，以比光更快的速度，反向侵入了源心！
“轰——！！！”
齿轮心脏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仿佛承受了无法理解的攻击。
青铜像的胸腔表面，开始浮现出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痕。
“咔嚓！咔嚓！”裂缝越来越大，最终，在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中，整个胸腔外壳轰然碎裂，露出了里面真正的核心。
那不是机械，也不是齿轮。
而是一颗……由无数被压缩、被晶体化的痛苦记忆凝聚而成的“人之心”！
这颗心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血色，内部无数张扭曲哀嚎的人脸若隐若现。
它正在疯狂地跳动，每一次跳动，都会从自身表面剥离下一小块记忆晶体，然后又立刻将其吞噬回去。
它在不断地吞噬自己，以这种自残的方式维持着运转。
这，就是玄冥成神的真相——一个建立在永恒自我折磨之上的痛苦循环。
“不……不可能……”玄冥的意识发出了惊恐的尖叫，他的逻辑开始崩溃。
陈默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酒温控制器”上发动了最后一击。
他调出记忆库中，川太公被玄冥活生生剜去双目，承受最大痛苦的那段核心记忆，然后用“酒温编辑”功能，将其强行替换成了一段虚假的画面——画面中，川太公没有痛苦，反而露出了大彻大悟的笑容，一道圣洁的酒香从天灵盖灌入，他口中念着：“神自清明，痛本虚妄。”
一个以“痛”为基础的系统，其核心记忆被替换成了“无痛”的顿悟。
这相当于从计算机系统的底层代码中，删除了“1”这个数字。
整个系统，彻底崩溃了。
源心室发出了山崩地裂般的轰鸣，那颗“人之心”的跳动戛然而止，表面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化为一颗灰败的石头。
悬浮在周围的九颗机械心脏，也仿佛失去了提线的木偶，上面的指示灯逐一熄灭，“咕嘟”声消失，沉重地砸落在地。
“我不可能是痛的终点……我……我是神——！”
玄冥最后的意识，化作一声凄厉而不甘的尖叫，随着核心的寂灭而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巨大的能量过载引发了连锁反应，穹顶开始剥落，地面剧烈摇晃。
陈默不敢停留，他踉跄地拔出骨勺残片，转身冲入来时的通道。
身后，沉闷的崩塌声不断传来，那座埋藏着疯狂野心的地下神殿，正在被大地永远地封印。
当陈默浑身湿透、筋疲力尽地回到酒坊时，天已微亮。
密室里，阿卯静静地躺在地上，陷入了沉睡，但她的嘴角却挂着一抹浅浅的微笑，掌心的那只血瞳，已经缓缓闭合。
林语笙的加密通讯几乎在同时传来，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陈默！成功了！全市所有安装了‘涪江生物’机械心脏的患者，在同一时间集体苏醒！他们的幻听症状全部消失了！但是……但是很奇怪，根据我们的脑波监测，所有人的脑海里，都多出了一段相同的、陌生的记忆……”
“什么记忆？”陈默靠在墙上，喘着粗气问道。
“他们都梦到自己站在一座古老的祭坛上，作为‘异血者’，被一个看不清面容的方士抽走了身体里的某种东西……”
陈默沉默了。
玄冥死了，但他的罪孽，以记忆的方式，还给了那些无辜的受害者。
他借着晨光，用清水洗净了那枚骨勺残片。
当水渍干涸，他惊奇地发现，在残片光滑的内侧，竟浮现出了一行之前从未有过的新铭文，字迹古朴，仿佛与骨骼融为一体：
“酒非祭神，神在酿酒。”
陈默握紧了这枚劫后余生的骨勺，望向窗外涪江之上渐渐升起的朝阳，低声自语：“玄冥的酒酿完了。接下来，该我们酿自己的酒了。”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此刻，数十公里外的富乐山断层深处，一具被掩埋在岩石中的半具青铜骨架上，几根连接着脊椎的金属丝线，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