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山川正步入清冬,自那以后已过数月,云牙山对于蝎九阴族下各妖骇人事件一直保持观望。
冷冽的寒风一阵紧过一阵,鹅毛大雪爬满山脉,绵密无声挥洒人间。
今夜岩城清净一片,城中妖怪夜游去了。
偌大的花园已是芳菲渐尽,唯余几株红梅傲立絮花下,冷香扑鼻。
长廊边,一位身裹氅袄的小姑娘抱膝而坐,身旁还搁着热气腾腾的花茶,声声风啸扫刮过耳畔。
她出神地望着黑压压的天,捧着茶杯慢悠悠地啜饮着。
“你最近怎么了?”关切声音自身旁传来,她微微一愣,倒有几分意外兄长今夜没有一同夜游。
轰——
一声巨雷伴着电光划过墨黑苍穹,整个世界瞬间被唤醒,很快便要下雨了。
“你怎么没跟爹爹出去?”
“一会有另外的地方要去。”白斯寒走近她身旁坐下。
“什么地方?”
“……没什么。”他遮遮掩掩,不愿多说。
白沐雪继续饮茶没有追问,似乎眼前的夜景更加吸引她,这倒是让白斯寒很意外,不由联想到上次出行甫佐城的事。
这丫头难不成又想自己偷偷跟去?他心下犹豫良久,手边拈来一块甜糕递到小姑娘口边。
白沐雪顺势咬了一口,就听他坦白道:“去寻香阁。”
白斯寒不意外她这般吃惊的模样,只是那诧异很快转为厌恶,就连两条眉都紧紧蹙起,眼里蓄满嫌恶。
他不禁匆忙辩解道:“喂,你别乱想,我是办正事。”
她却似乎不信,小脸阴沉下来,撅着嘴不屑地开口道:“到了那种地方未必经得住诱惑,左拥右抱,亲亲我我多恶心。”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会是这样的人?”
白斯寒觉得她话中似乎另有所指,不免心生好奇。
看到对方满脸疑惑的样子,她这才从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中缓过了神,适才说那番话时,脑中浮现的尽是狸吾与那烟花女子亲热的画面。
她竟会这般迁怒白斯寒……
白沐雪只得敷衍笑了笑,赶忙保持了沉默。
他自是看得出妹妹近日的异样,自己又不擅刨根问底,但心中也能猜测几分她的变化定是与那日寻香阁有关。
“要不一起去?为了证明我的清白。”
白斯寒笑得有些无奈,她茫然抬头,反倒有些愧疚。
再次踏在寻香阁这条街,白沐雪脑中依旧揣着前次造访后的记忆。
这条街该是怎样依是怎样,即便在这个风雨交加之夜,那群男人女人依如行尸走肉般晃着步子,饮着酒,疯笑着。
对于陌生男人恶浊的目光,白沐雪是在身旁的人一阵拉拢之后才有所察觉。
“别离我太远了。”他叮嘱道。
“好。”
她亲密地挽上白斯寒的胳膊,这回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被他排斥。满腹的反感厌恶顷刻融化成一片柔和。
她的兄长和那些男人,和那个狸吾是不一样的!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
白斯寒突然若有所思道:“红戎鬼在调查寻香阁的镜妖女,发现她与蝎九阴共事已久,下一步我想就从这里开始。”
“原来真的是办正事啊。”她笑嘻嘻道。
“否则呢,你的脑子什么时候装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
‘砰——!’
骤然一声巨响,街边花房上破窗而出一道身影,仔细一看,是一个口咬短刀的少年从二楼跃到街上。
窗门已毁掀起阵阵尘埃,少年动作灵巧地落至二人面前,身上的红衣因打斗而有些许破损。
他捂着胸口,嘴角渗着因重力击打而生出的瘀血,只一双眼神仍旧充满桀骜,无所畏惧。
霎时间,花房内接二连三冲下来的妖怪惹得街上男女声声惊呼。
像是炫耀上风之势似的,领头的妖怪以一身蛮劲顺手就抓住街边一对男女,青色的大爪罩住两个脑袋稍稍用力,红白相间的粘稠液体便从指缝间淌下。
少年见状目眦欲裂,赤色的弯刀在所有人反应之前,就已经从那只粗大的手腕穿过,再狠狠往下划拉。
强大的妖力顺着手腕的伤口爆发,妖怪惊得连连后退。
为何要保护?为何一个满身血腥的妖怪亦会因不忍而愤怒?
不解……
寻香阁暴动起来了!宛如炸开的炮仗一般,无数脚步夹杂着雨水混乱踩踏。
趁其不备之际,一个巨大的铁锤在红衣少年背后高高举起,白斯寒几乎没有犹豫片刻,直接飞身过去把那举着大锤的手臂砍断了。
那怪物是在自己的手臂落地后,才看清眼前这个束发少年。
“你……”
怪物来不及说下一个字,飞来的赤色弯刀已经插入脑门,倒地,抽搐了三两下便不再动弹。
红衣少年走近,用力拔起深入头骨的刀,抹了一脸飞溅的血滴,转身的时候与白斯寒目光相擦。
他慵懒的背影缓缓而过,再次陷入战斗。
兄妹俩依旧埋在他那双陌生的眼神中,那个红衣少年没有了玩世不恭的态度,那双眸似火一般灼热。
不是他们兄妹忘记了这是先前的敌人——狸吾,而实在是眼前这少年的浩然正气,与那时的他截然不同!
战乱持续着,无论他再强,寡不敌众是不争的事实,兄妹俩自然不能袖手旁观,风雨之中弥漫着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殃及了两侧不少花房。
兄妹被战乱拆散,白斯寒实在后悔带她来,偏偏是今夜。
“小心!”
一袭长鞭划过血雨腥风,白沐雪持鞭向少年周围甩去,为他驱散了敌人的偷袭。
狸吾有些体力不支,白沐雪猜测在他们到来之前这个人定是斗了许久了,否则以他的能力万万不会这般辛苦。
“你没事吧,接下来交给我们吧。”说完,她抓起狸吾的窄袖,将他带到街角一旁,安置他在一处墙角休息。
倏地,一股阴风袭来,白沐雪身后赫然出现一道黑色高大的身影!
她反应未及,手腕就被一股惊人的力道拉扯着趴下,摔在了地上。战战兢兢抬眼看去,便见狸吾身上满是鲜血,一把刀明晃晃刺入胸口,长长的刀身带着袭人的寒意,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右手按着白沐雪的脑袋不让她起身,左手所执的弯刀一扫而过,削掉敌人脖颈!
血如泉涌,头颅在空中飞舞。
他平静的表情让人联想不到胸口正受着重创。
那把刀还握在无头怪物的手中,在倒下之际硬是将狸吾的伤口往下划开几分,扯动伤口让他闷哼了一声,沿着墙面滑坐下来。
白沐雪看着眼前这触目惊心的伤口,心惊地将视线游移到他的脸上。
“吓坏了?”他将右手从白沐雪头上移开,转而按上她的肩,轻轻推开彼此的距离。
白沐雪不曾注意到自己的脸颊和鼻尖沾染了少年胸口的血,还是愣愣地看着他渐渐苍白的脸。
他不禁伸过手去,想要抹去小姑娘鼻尖上的血迹,不想却把手上更多的血迹染到凝脂似的面容,本该白净的脸被红色的液体染得夸张又滑稽。
狸吾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好意思啊,你自己擦擦吧。”
见小姑娘依旧没有任何动作,自己反而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他用刀柄敲了白沐雪的脑门,见她终于回过了神才又是一笑。
看着眼前的姑娘慌乱地伸手擦着脸上的血迹,污血渐渐淡去,最终留下淡淡的殷红,反倒十分诱人。
果真,一双干净的手能够抹去一切污秽不堪,而自己那双沾满污血的手想要让东西变得干净美丽,是不可能的。
适得其反,越碰越脏……
那一刻,白沐雪竟觉得他笑得苦,仿佛看见了他笑容背后藏匿着滔天的悲伤。
另一方,看到那两人藏身于街角,白斯寒才尽量不放心思在他们身上,全力投入趋势愈加强大的战斗。
“喂,你想以一人之力抵挡一整队的鬼怪吗?”
“是你?”
对于突然加入交战的红叶狩,白斯寒除了惊讶别无其他。
甫佐城现在已无事,她可以好好当个卖酒的小掌柜,怎又掺和这些打打杀杀?
“现在不是惊讶的时候了,跟我走吧,这里太危险了!”红叶狩抓起他的手就要跑,却不想立马被甩开了。
“不行,他们还在这条街上,会很危险。”
“如果你是说你妹妹和那个妖怪少年的话,他们已经从街角的小巷逃走了。”
白斯寒转身去看,暴雨入侵的角落果然已经没了人影,然而他依旧将信将疑迟迟不肯离去,最后还是经不住大量敌军围攻,只好随着红叶离开形同废墟的寻香阁。
寻香阁花房之中有一座隐秘的楼阁,无人察觉,无人打搅。白斯寒被带了进去,这座从未被他发现的屋子。
他这才想起,红叶狩是蓬莱鬼女,如今看来她并非什么卖酒姑娘,也并非为了继承父亲酒馆而留在甫佐城,她身上有许多许多让白斯寒疑惑的地方。
红叶自然从他眼里看出了这些顾虑,抿嘴一笑,对着他晃了晃手中的酒瓶,是在小酒馆尝过的苦酒。
白斯寒并没有照她的意思坐在桌前,转而靠着镂空的木窗,侧头望向眼底一片灿烂辉煌的街道,以及远处街中心的硝烟与火光。
“喝吗?”
红叶捧着酒杯走近窗边,站在他身旁,声音很轻。他应声转头看了一眼杯中的清酒立刻又恢复原来的姿势,望着窗外。
“你就不问我些问题?”红叶又问。
在白斯寒眼中,真相若不是自己逐步探得,便不那么可信。
他不爱质问亦不爱诱导。
红叶是一个说谎的女人,他一直知道。
若真的只是一个小酒馆的掌柜,双手又怎么会有那些新旧刀痕?若真是仅仅以卖酒为生的小妖怪又怎么会答应他夜探野寺坊的寺庙?如今更是让他震惊,寻香阁竟也与她有关。
“问什么,一个会说谎的女人就算问得再多得到的也是无果的谎言。”他淡淡回道。
红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呵呵,但我始终还是救你一次。”
她喜欢那种烧得要命的酒,或许这是唯一的实话。
“呵,你既已知道我是云牙山少主,救我自当有你的意图。”
白斯寒轻笑一声,并没有回头。红叶侧见他喉结上下滚动,以此来判断这轻如鸿毛的声音是他发出来的。
手中的酒烫过喉头滑入腹中,熟悉的辛辣真的让她迷恋。
“带你到这并非有利可图,这酒也自然没有毒,只不过是重逢的庆贺也不行吗?”
“重逢这词是用在亲友身上,我们并不是。”
他比初次见面时更加冷淡……红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
很久,他们都没有对话,白斯寒依旧望着窗外,心中占着对妹妹的担忧,未曾注意到屋内屏风后那些声响,厚重的服饰摩擦的声息和清脆的头饰碰撞声。
“我出去办事,若你还肯信任我,等我回来我会告诉你关于寻香阁的事。”
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神情一怔。
站在房门边的红叶褪去白衣黄裙的少女模样,繁重的头饰和嫣红的华服在她身上也并不显得违和。
他眼前的红叶宛如换了一人,耀眼美丽。
白斯寒忘了答复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推开房门继而关门,接着是下楼梯的声音,最后渐渐远去。
他再次低头望下窗外,那被滂沱大雨淹盖的街道多了一抹身影,看着油纸伞慢慢消失在街道尽头,隐进暗处,他竟忘了收回视线。
挂在窗棂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叮作响,他才回神,却不知如何是好,到底是该等着红叶狩的答案还是去寻找那个狸吾和雪儿呢……
并不清楚出于什么理由,但他似乎很放心跟在狸吾身边的白沐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