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桃夭埋骨】
诗句:人间无路到仙洲,白骨先归桃夭丘;谁把残魂葬流水,一春开过便成秋。
【楔子】
韩小痴在桃林里挖第七个坑。
坑旁摆着七只酒盏,盏里不是酒,是血。
“诸位,我给你们说——
桃林不是桃林,是坟场。
每棵树底下,都埋着一颗人头,人头里住着一只魂。
魂不是别人的,是六位少侠自己的。
他们把自己砍成六块,一块埋一棵树下,剩下最小那块,留给木偶。
木偶没有心,就把最小那块雕成心,安进去,它就有了心。
有心之后,它就开始哭,哭出来的不是泪,是桃花。
桃花一落,就把坑埋平了。
埋平了,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看官要问:那第七个坑给谁?
给讲故事的人。
讲故事的人,把舌头埋进去,就能长出一只夜莺。
夜莺一叫,山河就醒了;
夜莺一闭嘴,山河又睡了。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像一场没完没了的春梦。
梦外的人喊:醒醒!
梦里的人答:别吵,我还在埋。”
——正文——
一、桃林·六月雪
1. 六月,桃林却下雪。
雪是白的,桃花也是白的,白得近乎透明,像被抽干了血。
沈寒舟坐在屋檐下,怀里抱着那把铜铃刀,刀身“山河”二字被血填满,血已干成黑壳。
他低头,看自己左手——
拇指少了半截,是斩断桃枝时,被白谷反噬咬掉的;
食指缺了指甲,那是挖第七个坑时,抠石头抠崩的;
中指歪成奇怪角度,关节肿得像个小桃,那是替阿阮接骨,接反了。
他怕疼,却一路把自己弄成残废,像在对“疼”说:来啊,有本事再来啊。
阿阮在屋里哼歌,歌没调,词也乱,像把“以后”拆成碎片,再随手一撒——
“以后啊……以后有座屋,屋上有窗,窗里有银河,银河里有猫,猫会唱歌,歌里……有糖。”
他胸口箭伤烂成一朵紫玫瑰,每哼一句,玫瑰就掉一瓣,瓣落在地上,变成铜铃,铃无舌,却自响——
叮。
2. 谢无咎在劈柴。
柴是湿柴,劈不开,他就用“万里”剑砍,剑刃卷成锯齿,像一把钝了的锯。
他右脚踝拴着铁球,球是逃出来时,从雷音塔一并带出的,球重三十斤,走一步,拖一步,地上犁出一道深沟,沟里有血,血里有碎皮,碎皮里嵌着碎骨。
他却觉得轻——
“老子把自由拴在球上,”他笑,“球在,自由就在;球丢了,老子就再捡一个。”
柴劈完了,他坐下,从怀里摸出半截烟,烟是湿的,他就用桃花瓣包着,一起嚼,嚼得汁水四溅,像嚼一段旧时光。
“顾长陵!”他冲屋里喊,“出来,给老子唱个曲儿!”
3. 顾长陵在照镜子。
镜子是铜铃碎片拼的,拼成一朵海棠,瓣瓣带血。
他坐在镜前,用桃花汁调胭脂,胭脂里掺“忘忧丹”粉末,粉末是温雪尘给的,说是能止疼,也能忘忧。
他却越涂越忧——
镜中人,唇红如旧,眸却黑得发灰,像两粒被火烤过的葡萄。
他伸手,摸自己胸口,胸口那朵“海棠”伤疤,是自己用金剪剪的,剪得极工整,像给灵魂盖一方私章。
“顾公子,”柳蝉在窗外逗他,“花开了,你不出来看?”
“花?”顾长陵低笑,“花是我,我是花,花谢了,我就死了。”
“那就别谢。”
“由不得我。”
他起身,把铜铃镜反扣,镜背朝上,像给死人盖棺。
4. 柳蝉在织锦。
锦不是幻锦,是桃树皮,剥了皮,抽了丝,丝浸血,血晾干,就成了“血锦”。
她用手指当梭,一寸一寸织,织得极慢,像在给自己缝一件寿衣。
锦面图案,是南疆月色,月色里浮着六只小船,小船分别写着:沈、谢、顾、温、阿阮、柳。
船与船之间,用铜铃丝相连,丝一颤,铃就响——
叮。
温雪尘在药圃。
圃是屋后荒地,他拿“万里”剑当锄头,刨出七垄沟,沟里是“忘忧草”,草叶心形,叶脉却像刀锋。
他弯腰,把胸口伤口扒开,伤口已烂成洞,洞里看得见肋骨,肋骨上刻着一行小字:
“千机引,第七转,死。”
他却笑,笑得极轻,像怕惊动草里的虫——
“死?死也得先开花。”
他把肋骨上那行字剜下来,字是血痂,痂成粉末,粉末撒进沟里,草就疯长,长成一片小小的、白茫茫的——
坟。
二、第七坑·埋魂
1. 第七个坑,挖在桃林最深处。
坑旁排着七只酒坛,坛里不是酒,是血,血已凝成膏,膏面浮着一层桃花瓣,像给血盖被子。
沈寒舟挖坑,用铜铃刀,刀柄缠布,布是阿阮的袖子,袖子上的血,干成硬壳,一捏就碎。
坑挖得极深,深得能埋掉一座“以后”。
“谁先?”他问。
“我先。”谢无咎把铁球滚进坑,球重,砸得坑壁土崩,像提前给每个人掘好墓。
“再会。”他冲球挥手,像送一位老友。
顾长陵把铜铃镜放进坑,镜背朝上,镜心朝下,像给地下的自己,留一扇窗。
柳蝉把血锦铺进去,锦上六只小船,被土一盖,瞬间沉没,像沉进一场黑色的月色。
温雪尘把“忘忧草”连根拔起,根上带着他的肋骨渣,草叶簌簌,像在说:别埋我,我还没开花。
阿阮把断箭头扔进坑,箭头锈迹斑斑,像一截被时间啃过的骨头。
“去吧,”他轻声,“替我看银河。”
沈寒舟最后,把铜铃刀横放坑底,刀身“山河”二字,被土一点点盖住,像被岁月合上一页书。
众人围坑而立,谁也不说话,风掠过,桃花瓣落在肩头,像给每个人披一件孝衣。
“埋。”沈寒舟道。
土一捧一捧落,坑一点点平,平到与地面齐,再踩实,再种上一棵小桃树。
树是野树,不知名,也不知能否活。
种完,众人坐下,围成一圈,像围一座小小的坟。
“现在,”顾长陵开口,“我们是死的了。”
“死人,”柳蝉接话,“可以活给活人看。”
2. 当夜,六月雪下得更猛。
雪落在桃林,落在屋顶,落在第七个坑上,像给世界盖一张白布。
众人搬进屋,屋小,挤,却暖。
谢无咎把铁球拴在门楣,球当钟,风一吹,撞在门框——
咚。
“更鼓。”他笑。
顾长陵用桃花汁调胭脂,给每个人点眉心,点成一粒朱砂痣,痣虽小,却像给灵魂盖一方私章。
柳蝉把血锦剩下的边角,缝成六个小袋,袋里装土,土是从第七坑挖的,土里有每个人的血、汗、泪、骨、肉、魂。
“护身符。”她道,“戴上,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温雪尘熬药,药是“忘忧”母液,混了桃花雪,熬成一锅淡粉色的汤。
“喝,”他举杯,“喝完,就忘了疼。”
阿阮抱着铜铃,铃无舌,他却用断箭头敲,敲一下,唱一句——
“以后啊……以后有座坟,坟上有花,花里有魂,魂里……有我。”
沈寒舟坐在窗边,窗外雪落无声,他伸手,接住一瓣,花瓣在掌心化开,像一滴泪。
“天亮了,”他轻声,“我们该去死了。”
三、白骨庄·再遇
1. 天亮,雪停。
六人出门,门前是一条小路,路是旧路,却通向陌生方向。
路口立着一块木牌,牌上写:
“白骨庄再往前三里。”
字迹是新的,墨却旧,像用血掺了水。
众人对视,无人说话,却同时抬脚。
三里路,一步一景,景是旧景,却越看越冷——
左边桃树,花开正盛,花下却堆着白骨,白骨的头颅,全朝着路中,像在看戏;
右边小溪,水声潺潺,水底却沉着铜铃,铃无舌,却自响——
叮。
路尽头,是那座石室,室顶长明灯仍在,灯下却多了一口棺材——
第七口,白玉雕成,棺头刻着:
“讲故事的人。”
2. 白谷坐在棺上,仍是半截人,袍摆下桃枝更茂,枝上花开,花是白色,像六月雪。
“来了?”他笑,像等老朋友。
“来了。”沈寒舟答。
“坑挖好了?”
“挖好了。”
“人埋了?”
“埋了。”
“那现在,”白谷抬手,指向六人,“该埋你们了。”
他袍摆一扬,桃枝疯长,瞬间缠住六人脚踝,枝上生刺,刺入皮肤,疼得众人直抽气。
沈寒舟却笑,笑得极轻,像怕惊动花里的虫——
“我们早死了,”他道,“你埋不埋,都一样。”
白谷挑眉:“死人,也可以再死一次。”
“那就死。”沈寒舟抬手,掌心是那把铜铃刀,刀身“山河”二字,被血填满,血已干成黑壳。
他举刀,刀锋对着自己胸口,刀尖抵住那粒朱砂痣——
“我怕疼,”他道,“可我更怕——没有山河。”
刀锋入肉,血溅出,溅在桃枝上,枝上白花瞬间染成红。
其余五人,同时抬手——
谢无咎把铁球砸向自己脚踝,骨碎声脆,像给自由敲了一记丧钟;
顾长陵把金剪对准自己喉结,剪尖入肉,血珠滚,像给美点一粒朱砂;
柳蝉把十指插进桃枝,枝上毒刺倒钩,钩住指骨,像给谎织一张新网;
温雪尘把“忘忧”母液整瓶倒入喉咙,药入胃,化作火,火焚心,像给血点一盏灯;
阿阮把断箭头刺进自己胸口,箭头穿心而过,像给以后——
钉上一枚钉子。
3. 血喷涌,桃林震动。
第六月雪下得更猛,雪落在花,花落在血,血落在土,土落在魂。
白谷坐在棺上,被血喷了一身,他伸手,抹脸,脸被抹掉一半,露出里面空洞的——
桃核。
“原来,”他轻声,“讲故事的人,也没有心。”
桃枝枯萎,桃花凋谢,桃树一棵接一棵倒下,露出底下白骨——
白骨成山,山顶立着一块碑,碑上写:
“山河犹在,故人已归。”
六人倒地,血汇成河,河往低处流,流进第七个坑,坑底铜铃刀“叮”一声——
像给世界,敲了一下更鼓。
4. 夜莺来了。
它落在碑上,张嘴,却没有舌头,它用翅膀拍碑,拍一下,唱一句——
“山河……山河……”
唱完,它把头埋进翅膀,像给世界,盖一方私章。
风掠过,桃花雪停了,天穹露出银河,银河里有六颗星,排成一把刀的形状。
刀尖指北,刀柄指南,刀身刻字——
山河。
——第五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