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灵堂门口灌进来,吹得供桌上的白烛晃了两下。我坐在角落的蒲团上,膝盖贴着胸口,手一直没松开。奶奶说守夜不能睡,我就不敢闭眼。父亲的棺材摆在屋子中央,黑布盖到一半,露出半截棺头。朱砂写的“忌”字还在,可那笔画像是被水泡过,边缘有点发晕。
我盯着那道发晕的红痕,喉咙发干。昨夜牌位倒下的事又浮上来,老李头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往脑子里钻。家要散的。祖宗不认人了。
烛光忽然跳了一下,颜色变了。原本是白色的火苗,慢慢转成绿色,像井底苔藓的颜色。我猛地抬头,心跳撞在肋骨上。火没有风,可它一直在抖,绿得越来越深。
接着,一股味儿飘过来。
焦腥混着腐草的臭,从棺材缝里渗出来。我死死盯着那条细缝,看见一滴黑色的液体慢慢挤出,挂在棺木边缘,迟迟不落。地面开始出现湿痕,不是水,是黏的,像油,一路蜿蜒到我的蒲团前,停住了。
我张嘴想叫奶奶,声音卡在喉咙里。她就睡在供桌另一侧的小竹床上,盖着一件旧棉袄。我终于挤出一声:“奶……”
她没动。
我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些。她翻了个身,眼睛没睁,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
就在这时,棺材动了。
不是整口动,是盖子和棺身之间的缝隙,自己变宽了。那滴黑液终于落下,“啪”地砸在地上,溅起一点星子。更多的液体开始往外流,顺着棺木往下淌,地上那道湿痕往前爬了一寸。
我抓着蒲团的边,指甲抠进布里。我想站起来,腿却不听使唤。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看,不能看。可眼睛就是移不开。
奶奶突然坐了起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黑液,脸色立刻变了。她翻身下床,快步走到墙角,抽出一把桃木剑。剑身刻着符文,她嘴里开始念话,一句接一句,声音压得很低。
她走到棺材前,举起剑,剑尖对准棺缝。我听见她说:“镇魂封魄,邪祟退散。”
剑尖碰到棺木的瞬间,一股力道猛地弹回来。桃木剑脱手飞出,砸在墙上断成两截。奶奶整个人被掀出去,后背撞上墙壁,发出一声闷响。她滑坐在地,嘴角溢出血丝,眼睛瞪着棺材,手抬起来指了一下,又重重落下。
“快……离远些……”她说完这句话,头一歪,不动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我冲过去,扑到她身边,伸手探她鼻子。还有气,但很弱。我摸她的手腕,脉搏跳得慢。我想哭,可眼泪刚冒出来,我就咬住嘴唇,把声音咽了回去。
我回头看向棺材。
绿火还在烧,照得整个灵堂泛着青光。黑液流得更多了,地面湿了一大片。那股味儿越来越浓,熏得我头晕。
然后,我听见了声音。
是骨头摩擦的声音,从棺材里传出来的。嘎——吱——
棺盖又动了,这次是往上顶。缝隙扩大,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
那只手苍白浮肿,手指僵直,指甲发黑。它撑住棺沿,一点点往上推。接着,是肩膀,是头。
父亲坐起来了。
他穿着入殓时的寿衣,领口整齐,可脖子上的皮肤裂开了。一层层白色的东西从皮下钻出来,是鳞片,和昨天烧死的白蛇一模一样。他的头慢慢转向我,动作很慢,像生锈的门轴。
右眼睁开,那片白鳞还在,微微发亮。
我全身不能动,呼吸停了。我想往后爬,可手脚像冻住。脑袋里全是昨晚的画面:父亲浇油,点火,白蛇在火里打滚,发出像孩子哭的声音。它不想死。它被活活烧死了。
而现在,它回来了。
父亲的嘴动了一下,没发出声音。可我听见了。
不是耳朵听到的,是脑子里响起来的。
“你……也……看着……我……烧……它……对吧?”
我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脖子。皮肤下好像有东西在动,一阵麻,一阵凉。我死死掐住那里,指甲陷进肉里。
父亲的头缓缓低下,又抬起来。他慢慢转过身,一只脚跨出棺材,踩在地上。黑液沾在他鞋底,发出黏腻的声响。
我终于动了。
我往后缩,手撑着地,一点一点挪。我不敢大声喘气,怕他听见。可我知道,他已经在看我了。
他的脖子扭过来,鳞片在绿火下闪着光。那只脚站稳了,另一只脚也跨了出来。
他站在地上,背对着我。
然后,他开始转身。
上半身一寸一寸地转,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寿衣的袖子垂下来,遮住手。他的脸还没露出来,可我知道,马上就要看到了。
我盯着他的脖颈。
鳞片越来越多,一直蔓延到下巴。右眼的白光越来越亮,像灯芯燃到了最后。
他的嘴角动了一下。
我看见了。
那不是父亲的脸。
嘴裂到了耳根,牙齿又尖又长,眼眶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惨白。他的鼻子塌陷,鼻孔张开,喷出一股带着焦味的气。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我。
一步。
他朝我走了一步。
地面的黑液随着他的脚步扩散,像活的一样往我这边爬。我背后是墙,已经没地方退了。
我抬起手,不是挡,是抓住了自己的衣领。我把胸口的衣服攥紧,用力到指节发白。
他再走一步。
距离只剩三步。
绿火突然剧烈晃动,火光把他拉长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条盘起的蛇。
我张开嘴,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猫叫。
很短,很急,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屋里的绿火猛地一收,火苗缩成一点,随即熄灭。
黑暗压了下来。
我瞪着眼,在漆黑中死死盯着父亲站的位置。
他不见了。
棺材盖合上了,严丝合缝。
地上的黑液消失了,地面干干净净。
只有奶奶还躺在墙角,呼吸微弱。
我坐在原地,手还抓着衣领,浑身发抖。我不敢动,不敢出声。我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声猫叫是谁带来的。
但我记得他的脸。
我记得他说的话。
你……也……看着……我……烧……它……对吧?
我慢慢松开手,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
有一点湿。
我抬起手,在黑暗中凑近眼前。
是汗。
还是……泪?
我没有擦。我把手放回膝盖上,重新坐好。
灵堂很静。
可我知道,它还在。
它只是藏起来了。
我盯着棺材,一眨不眨。
下一秒,供桌下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