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傍晚,天色灰暗,乌云低垂。苏家老宅坐落在山脚下,青砖院墙斑驳脱落,院中那棵老槐树早已枯死,枝干像爪子一样伸向天空。
我八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头发扎成两个小辫,瘦小的手抓着门框站在厨房门口。父亲是木匠,靠做棺材和修家具过活。他脾气急,说话声音大,动手也快。但我听奶奶说,他是心疼我才凶的。
今天他去邻村给人打了一口薄棺,回来时天快黑了。我在院子里等他,看见他扛着工具袋从后门进来,脸色很沉。
他把袋子放在屋檐下,径直走向柴堆。那里盘着一条蛇,通体雪白,盘在干草上不动。我看了一眼就害怕,想跑进屋,可脚像钉在地上。
父亲蹲下来盯着那条蛇,旁边有人劝他说白蛇少见,别乱动。他没理,转身拎来一桶油,浇在柴堆上。
火点着了。火焰腾地窜起,白蛇猛地扭动起来,身体卷曲挣扎,发出一种声音,像是小孩在哭。我不敢叫,手指抠进门板缝里,指甲劈了也不知道疼。
火越烧越旺,白蛇在火里翻滚,最后缩成一团焦黑的东西。父亲用脚踢开残渣,冷笑一声:“妖物也敢挡路?”
他走进屋吃饭,我站在原地没动。风从院子吹过,带着一股烧焦的味道。
夜深了。我躺在床铺上睡不着,外面雷声闷响,一下接一下。突然听到祠堂方向传来“咔哒”一声,像是木头倒了。
我坐起来,心跳加快。又是一声,接着是第三、第四声,连续不断。祠堂门原本关着,此刻被风吹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得堂前烛火忽绿忽灭,最后熄了。
我披上外衣下床,光脚踩在地上冰凉。走到祠堂门口,我不敢进去。门缝里飘出一阵寒气,地上有一道湿痕,蜿蜒向前,像是有什么东西爬过。
我退回自己房间,刚坐下,听见主卧传来一声闷哼。是父亲的声音。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第二天清晨,我端着一杯水想去叫父亲起床。推开房门,看见他仰躺在床上,嘴角向上翘,像是在笑。
我走近几步,轻声喊:“爸。”
他没反应。我再靠近,发现他眼睛睁着,布满血丝,右眼里嵌着半片白色的东西。他的鼻孔、耳朵、嘴都在流黑血,顺着枕头往下淌。
我手一抖,杯子摔在地上碎了。我想后退,却被门槛绊倒,坐在地上动不了。
奶奶闻声赶来,冲进屋子把我拉出去,捂住我的眼睛。可我已经看清了——父亲的脖子上浮出一层细密的纹路,像是鳞片,和昨天被烧死的那条白蛇一模一样。
他的尸体没有腐臭,反而散发着淡淡的焦味,和昨晚烧柴时的味道一样。
村里人很快来了。几个叔伯围在床边看了几眼,脸色发白,谁也不说话。有人低声说这死法不对劲,像遭了报应。
他们把父亲的尸体抬出去装殓,我在堂屋角落坐着,双手抱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衣服上还沾着昨夜的灰尘,脸上干了的泪痕发紧。
外面正在搭灵棚,竹竿一根根立起来,黑布慢慢铺开。有人搬来长凳,摆上香炉。堂屋里乱糟糟的,纸钱撒了一地,没人收拾。
我望着祠堂方向。那里的门半掩着,牌位还没重新摆好,地上还有昨夜风吹进来的灰烬。风又吹过来,吹乱我的头发,也吹动了祠堂的门,“吱呀”一声轻响。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还在微微发抖。我想起昨晚那条蛇发出的声音,不是普通的嘶鸣,是像孩子在哭。父亲烧它的时候,它明明已经退到角落,根本逃不掉。
可那时候我没敢拦。我太小了,也不敢说话。
现在父亲死了。死的样子和那条蛇一样。
我抬头看向灵堂。棺材停在中央,盖子没合上。父亲的脸被擦干净了,但眼眶还是红的,右眼那片白鳞没取出来,被人用布轻轻盖住。
有人拿来朱砂笔,在棺材头上写“忌”字。一笔一划,写得慢。写完后那人洗手时手抖了一下,水洒在地上。
我知道他们在怕。怕这事没完。
我也怕。但我更想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是这条蛇?
风又来了。这次是从祠堂里面吹出来的,带着一股陈年木头和香灰混合的气息。地上那道湿痕不见了,但门槛边留着一点白色的粉末,像是蛇皮磨碎后的残渣。
我慢慢站起来,朝祠堂走了一步。又停住。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村里的老李头,他是管红白事的,常来我家。他看见我站在这里,皱了皱眉。
“小孩子别靠太近。”他说,“昨夜祠堂塌了牌位,不是好兆头。你爹走得不清净。”
我没问他什么意思。我只是问:“那个牌位……怎么会自己倒?”
老李头摇头。“没人碰,第一块就自己歪了。接着一个接一个倒下来,最后一块砸在地上裂成两半。这种事我经手几十年,没见过。”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祖宗牌位落地,家要散的。”
我站在原地没动。他拍拍我肩膀,走了。
我回头看祠堂。那扇门还在晃。风从里面出来,吹得我后颈发凉。
我知道有些事变了。从父亲点燃那堆柴火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父亲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奶奶。
可我不懂,一条蛇,真的能让人这样死吗?
外面灵棚搭好了。黑布在风里轻轻摆动。有人开始烧纸钱,火苗跳起来,映在墙上像影子在动。
我坐回门槛上,抱着膝盖。视线落在祠堂地上那层灰烬上。
风再起时,我看见灰烬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痕迹,像是蛇尾扫过的弧线。
明天要守夜。我会留在这里,看着这间屋子,看着父亲的棺材。
我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这一晚不会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