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夫山的山神殿里,蜘蛛网是最新潮的装饰,香炉里的灰冷得能孵鸡蛋。
于儿神,名义上仍是此山之主,正第一百零八次把脸贴在那积灰的神像表面,挤扁了鼻子,试图从殿门口那棵老歪脖子树的缝隙里,数清楚今天上山的人脚有几对。
“一个,两个……没了?”他猛地缩回神像,带起一小撮无奈的灰尘,“又是只有巡山的老李头!他还用的是电子香!扫码支付!那缕青烟算谁的?腾讯服务器的吗?!”
声音在空荡的殿宇里撞出回音,没人应答。只有一只肥硕的山耗子从供桌下溜达过去,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大概是一种“哥们儿,还没下岗呢?”的问候。
焦虑。于儿神最近很焦虑。指甲都快被他掐没了——如果神力还够显化实体指甲的话。
曾几何时,这夫夫山也是方圆百里内顶流的热闹地界。求子的、问药的、祈愿风调雨顺的,香火旺得能把神殿的瓦片熏出油光。他那泥塑的神像,每年都得刷三次金漆,不然都扛不住信徒们那炽热的抚摸。
可现在?
于儿神飘到门口,痛心疾首地看着山脚下新落成的、金碧辉煌的“财神殿”。那殿宇,俗气的金光直冲云霄,鞭炮声从早到晚比闹钟还准,电子诵经声嗡嗡嗡地传来,形成一种令他头晕目眩的声波攻击。
“俗!俗不可耐!”于儿神捶胸顿足,“就知道财神!就知道暴富!心灵的宁静呢?山林的守护呢?信仰的纯粹呢?!肤浅!”
回应他的,是山道上几辆呼啸而过的越野车,带着一股呛鼻的尾气,毫不留恋地直奔山顶的网红观景台,没人往这破败的小神殿瞥一眼。
香火凋零,神威自然也跟着跳水。他现在神力微薄到,想托梦给山下村委会主任,让他想办法修缮一下神殿,结果法力不足,梦只传达了一半,导致主任第二天醒来逢人便说梦见山神嫌冷要穿秋裤,成了全村笑谈。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于儿神深吸一口山里清冽却救不了命的空气,下定了决心。
他,夫夫山正牌山神,要亲自下场,碰瓷!
说干就干,他凝起最后的神力,身形一晃,原地消失。下一刻,山道一个急转弯处,光影微微扭曲,一个少年揉着屁股龇牙咧嘴地出现。
墨发如瀑,眼瞳清亮得像是蓄了两汪山泉,唇红齿白,一身粗布衣裳也难掩那股山野灵秀之气——完美符合人类对“山间精怪美少年”的一切幻想。于儿神对自己的化身很是满意。
他鬼鬼祟祟地蹲在弯道旁的灌木丛后,紧张地攥着衣角,复习计划:等车来,我就扑出去!不用太狠,擦着边就行!然后倒地不起,声泪俱下,控诉他们惊扰了山神清净,若不烧香赔罪,必遭厄运!对,就这样!
“嗡——”引擎声由远及近。
来了!于儿神心脏怦怦跳,看准时机,猛地朝那辆驶来的白色小轿车扑了过去!姿态勉强算得上轻盈,落点精准!
然后……
那车一个灵敏的刹车减速,稳稳停在他面前三米远的地方。车窗降下,一个大妈探出头,非但没吓到,反而眼睛唰地亮了:“哎哟!小伙子!你这COS的是哪出啊?山鬼?精灵?动作挺专业啊!快让让,我们赶时间去财神殿抢头柱香呢!”
于儿神:“???”
预想的惊慌失措呢?痛哭流涕求山神饶命呢?COS是什么?
他僵在原地,剧本不是这么写的!
大妈却已升上车窗,白色小车灵活地绕过他,喷着尾气走了。留下于儿神独自在汽车尾气里凌乱。
出师不利。于儿神磨着后槽牙,决定加大力度。
下一辆是辆越野。这次他算准了距离,直接闭眼往引擎盖上撞。
“咚!”一声闷响。成功了!
他顺势滚落在地,捂住胳膊,酝酿出可怜兮兮的哭腔:“呜……好痛……你们惊扰了山神……若不……”
车门打开,跳下几个穿着冲锋衣的年轻人,一脸兴奋,完全无视他的台词,手机摄像头直接怼到他脸上。
“哇塞!真人有互动剧情啊!”
“快拍快拍!这妆造可以啊,皮肤质感跟真的一样!”
“小哥哪个公司的?一天多少钱?碰瓷碰得挺敬业啊!”
“定位发了没?快叫姐妹们过来打卡!夫夫山新项目,‘碰瓷山神美少年’,速来!”
闪光灯噼里啪亮,于儿神被晃得睁不开眼,脑子里嗡嗡的,只剩下“打卡”、“定位”、“敬业”几个词在疯狂盘旋。
他,堂堂山神,被当成旅游景点的行为艺术了?!
奇耻大辱!
于儿神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在一片“哎别走啊再碰一个”、“表情凶一点我们拍段抖音”的挽留声中,跌跌撞撞地逃回山林深处。
耻辱!简直是神生最大的耻辱!
他需要静一静。
于儿神蹲在他的山涧源头,看着泉水叮咚,越想越气。人类已经无法无天了!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不知道夫夫山究竟是谁在做主!
他要用自然之力,重振神威!
召唤山洪!对!不大不小,刚好淹了那截最热闹的山道,让他们知道敬畏!
说干就干。他飞到云层之上,凝聚神力,搅动风云。夫夫山的天色瞬间阴沉下来,乌云汇聚,闷雷滚动。于儿神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久违的、呼风唤雨的力量感,心情稍微好了点。
“轰隆——”
雷声过后,暴雨倾盆而下。
于儿神隐去身形,飘到山道上方,准备欣赏人类惊慌失措、抱头鼠窜、然后痛哭流涕向他祈祷的壮观场面。
然而……
山脚下,人群确实骚动了起来。但不是惊慌,而是一种……沸腾的喜悦?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快!快把家伙拿出来!网红没骗人!夫夫山暴雨山洪漂流,绝了!”
“皮划艇!快充气!”
“水枪!我水枪呢?”
“直播!老公快帮我举好手机,打光板!标题就叫‘暴雨勇闯夫夫山,体验山神之怒’!”
于儿神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群人类,以惊人的速度从后备箱里掏出五颜六色的皮划艇、桨板、甚至还有水上玩具,欢天喜地、大呼小叫地冲进了开始涨水的山涧里。
暴雨中,山洪里,飘满了欢声笑语和七彩的橡皮艇。还有人开着手机外放:“这是自由的感觉!这是飞翔的感觉!”
于儿神感觉一口神血堵在了嗓子眼。
他输了。一败涂地。
人类,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生物。
那一夜,夫夫山神殿的偏殿(那里漏雨少点),亮起了一簇微弱的神力光球。
于儿神,这位可能活了上千年的古老山神,正捧着一本不知从哪个倒霉游客背包里隔空取物来的、皱巴巴的《人类心理学(入门篇)》,看得咬牙切齿,眉头能夹死那只嚣张的山耗子。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他喃喃自语,手指划过书页,“生理、安全、社交、尊重、自我实现……”
他抬头望望漏雨的屋顶,又低头看看冷灶台似的香炉。安全?社交?尊重?他现在哪样能提供?人类来他这儿,图个啥?图他庙破?图他网慢?
“肤浅!庸俗!”他骂了一句,但底气明显不足。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袭来。
就在于儿神感受着那既温暖又预示着终结的金光,心中五味杂陈之际,他身旁的空气突然泛起一阵奢华的金色涟漪,浓郁的檀香与铜钱气息扑面而来,差点把他这纯粹的山野清气给呛个跟头。
金光散去,一位身姿曼妙、穿金戴银、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我很贵”气息的貌美女子显现出来。她手持一柄镶满宝石的金算盘,眼波流转,挑剔地打量了一下于儿神周身微薄的信仰金光,红唇勾起一个标准的、商业化的微笑。
“哟,我当是谁闹出这么大动静,原来是于儿哥哥呀。”声音又甜又糯,却带着一股子金元宝碰撞的脆响,“真是……别开生面的营销手段呢。这流量蹭得,连我都自愧不如了。”
于儿神连眼皮都懒得抬,只是把手里那本皱巴巴的《人类心理学》又翻过一页,手指因为信仰稀薄而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但他强行稳住,从鼻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
“哼!你来做什么!看笑话?还是来丈量地盘,看看我这破落山头够不够格给你那镶钻的财神殿当个后院茅厕?”
财神娘娘也不生气,用金算盘挡着嘴轻笑:“哎呀呀,哥哥这话说的可真酸。咱们好歹也是同僚一场,千百年的交情了。我这不是感知到这边神力波动,怕出了什么乱子,特地过来关心一下嘛。”
于儿神终于抬起头,清亮的眸子瞪着她,里面烧着怒火,但深处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瞧瞧人家,金光闪闪,香火鼎盛,连说话都带着底气十足的嗡鸣回音!再看看自己,破破烂烂,费劲巴拉地碰瓷搞出点暴雨也不能得到一丁点儿香火,真是神比神,气死神!
他色厉内荏地强撑道:“信仰之力,依靠的是信徒发自内心的敬畏与感恩!跟你那帮只会求暴富、股票涨停、彩票中奖的投机分子可不一样。”
财神娘娘被噎了一下,撇撇嘴:“是是是,您清高,您了不起。可拉倒吧于儿哥哥,你这套早就过时了。发自内心?敬畏感恩?能当饭吃吗?能交房贷车贷还是能给孩子付补习费?”她拨了一下金算盘,发出清脆的响声,“现实点吧。现在的人间,就信这个。你辛辛苦苦保佑他们风调雨顺,他们觉得是理所当然。我随便漏点财气,他们就能把我供到天花板上去。”
她指了指山下那恢弘的财神殿:“看见没?那才叫香火鼎盛!那才叫与时俱进!你守着你那套老黄历,除了碰瓷和玩命,还能有什么新花样?”
于儿神沉默了。他当然知道财神说的是事实。他见过太多曾经虔诚的信徒,后来提着供品头也不回地奔向财神殿。他羡慕,甚至嫉妒财神那种被众星捧月、被热烈渴求的感觉。那是一种被需要、被重视的满足感,是他枯守冷清山庙千百年来最渴望的东西。
他心底那点羡慕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但他嘴上绝不认输。
他扭过头,故意用后脑勺对着财神那身晃眼的金光,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酸楚和倔强:“新花样?老子玩的就是情怀!就是真心!你懂个屁!你的信徒求你是因为欲望,我的信徒……”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嘀咕:“……已经没有信徒了。”
财神娘娘何等精明,自然捕捉到了他语气里那点外强中干和深藏的落寞。她挑了挑眉,似乎想再说点什么风凉话,但看着于儿神那在金光下显得有些单薄甚至开始微微透明的背影,终究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只是耸了耸肩,身上的珠宝叮当作响:“行吧行吧,您情怀伟大,真心无价。不过……”她顿了顿,语气稍微正经了点,“你还需早做打算,别等到本源透支的那一天。”
“罢了,你好自为之吧,需要帮忙的话,利息可以商量。”,于儿神落寞地看着财神娘娘离去。
“羡慕?”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嘲笑自己,“是啊……真他妈羡慕啊……”
可惜,他这穷山神,连羡慕的资格,都快没有了。
财神娘娘那镶钻的鞋尖刚离地三寸,闻言又轻巧地落回原地,她转过身,金线绣的裙摆划出一道耀眼的弧光。她看着于儿神那副明明快要油尽灯枯却还硬挺着的背影,眼珠转了转,那精于计算的脑子里立刻推演出新的方案。
“哎呀,我说于儿哥哥,”她声音里的商业推销味淡了点,多了几分看似推心置腹的诚恳,“你这么硬扛着不是办法呀。守着这空山头,这些人该求财的还是求财,该忘事的还是忘事。你这身子……经不起下一个千年的等待啦。”
于儿神背影僵着,没吭声,但那翻着《人类心理学》书页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财神娘娘趁热打铁,飘近了些,身上环佩叮当,声音压低了点,带着点“内部消息”的神秘感:“要我说,你这思路得变变。时代不同了,咱们做神的,也得讲个‘入世’,讲个‘用户体验’。”
“入世?”于儿神终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带着浓浓的不屑,“像你一样,钻钱眼里去?”
“啧!肤浅!”财神娘娘用金算盘虚点了他一下,“谁说入世就是搞钱?那是我的赛道,你的赛道不在这儿!”
她挥手指向山下那熙熙攘攘的人间:“你看看他们!忙碌,焦虑,房子、车子、孩子、身子……哪一样不愁?求我,是因为钱能解决他们大部分明面上的问题。可解决了呢?心里就真的踏实了?山清水秀要不要?身心健康要不要?邻里和睦要不要?雨天有伞、夜路有灯、累了有个地方喘口气……这些要不要?”
于儿神微微侧过头,清冷的眸子斜睨着她,似乎想听听她到底能放出什么屁来。
财神娘娘见他意动,说得更起劲了:“你的优势是什么?是这座山!是这方水土!是这千百年沉淀下来的‘静’和‘稳’!你干嘛老跟我在‘动’和‘利’上较劲?你下去啊!走到他们中间去!”
“怎么走?”于儿神声音干涩,“像刚才那样碰瓷?”
“死脑筋!”财神娘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化身千万不会?找个看得顺眼的、心思纯净的,托个梦,指引一下,很难吗?”
“山脚下那张寡妇,儿子病了愁没钱,你非托梦让她来给我烧香有什么用?你显个灵,让她在后山捡点稀罕草药不行吗?隔壁村老李头家果树招虫,你悄悄派几只啄木鸟去帮帮忙不行吗?城里来的那帮小年轻不是喜欢找刺激吗?你偶尔显个圣,弄点不伤人的云雾奇观,让他们拍个够,口碑不就来了?”
“你得让他们切切实实感受到,住在这山脚下,受你庇护,就是能比别处安心一点,顺遂一点,健康一点!这才是你的核心竞争力!细水长流,润物无声!信仰之力,它不就慢慢回来了吗?”
财神娘娘说得口干舌燥,从袖子里摸出个金葫芦喝了口琼浆玉液,总结道:“总而言之,别端着你那老牌山神的架子了。放下身段,深入群众,解决痛点!香火自然源源不断!你这身子骨,说不定还能养回来!”
于儿神沉默着,目光再次投向山下。
他看到,田间地头辛勤劳作的人们,市集里为生计奔波的小贩……
财神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入世?帮助?积攒信徒?
听起来……似乎比碰瓷和玩命要靠谱一点。也更像他最初成为山神时,想要做的事情。
守护。
只是换了一种更贴近他们的方式。
但他嘴上依旧不饶人,头也不回地呛声道:“说得好听!不就是让我去给你看不起的穷苦凡人当牛做马?你这满身铜臭的家伙,懂什么叫守护?”
财神娘娘也不恼,嘻嘻一笑:“行行行,您清高,您去守护。反正路子我给你指了,爱干不干。别忘了,真要‘启动资金’困难,我这儿的信仰之力可以低息借贷哦~看在老交情份上,给你九九折!”
金光一闪,这次她是真的走了。
空留下于儿神,站在原地,望着人间烟火,怔怔出神。
那本《人类心理学》从他微微松开的手中滑落,书页在山风中哗啦啦地翻动。
或许……这满身铜臭的家伙,偶尔也有那么一两句……人话?
财神娘娘那身晃眼的金光和聒噪的算盘声终于彻底消失在山风里。夫夫山巅重归寂静,
财神的话像山涧里最刁钻的游鱼,在他死水一潭的心湖里搅起了波澜。
入世?帮助?
他嗤笑一声,带着千百年来固有的傲慢与别扭。可那嗤笑声飘散在风里,却显得有几分空洞。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山下。
这一次,不再是俯瞰,而是……搜寻。
山神之力虽濒临枯竭,但感知一方生灵疾苦的本能还在。他闭上眼,微弱的神识如同蛛网般细细蔓延开来,掠过葱郁山林,拂过田间地头,探入山脚那一片片屋舍。
山脚东头,张寡妇家。
屋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更苦涩的愁云。半大的小子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咳嗽声撕心裂肺。张寡妇坐在炕沿,握着儿子滚烫的手,眼泪都快流干了。方才山上的巨响和喧闹她隐约听到了,却没心思去凑热闹。她只知道,抓药的钱又快没了,而孩子的病不见好,后山的草药也越来越难寻。
迷迷糊糊间,她累得打了个盹。
梦里,雾气缭绕,一个看不清面容、却让人莫名心安的墨发少年站在她家屋后那片陡峭的山坡前,手指点了点几处看似寻常的草丛。少年声音清润,带着山泉的回响:“……紫珠叶,退热凉血……三叶青,止咳化痰……明日辰时,露水未干时采撷,药效最好……”
张寡妇猛地惊醒,窗外天已蒙蒙亮。梦中的细节异常清晰。她将信将疑,拎起药篮上了后山。依照梦中所指,她竟真的在那几处平日根本不会留意的地方,发现了长势格外好的紫珠和三叶青!她小心翼翼采下,回家急忙煎了喂给孩子。
不过半日,孩子那吓人的高热竟真的退了下去,咳嗽也平缓了许多。张寡妇抱着好转的儿子,又惊又喜,望着夫夫山的方向,喃喃道:“是……是山神老爷……山神老爷显灵了……”她忙不迭地找出家里仅剩的几根线香,朝着山峰恭恭敬敬地拜了又拜。一缕细微却真挚的信仰之力,汇入山中。
邻村,果农老李头的园子。
老李头正对着几棵叶片发黄、果子稀疏的果树唉声叹气。虫害今年来得特别凶,喷了几次药效果都不好,眼看收成要完蛋。他蹲在地头,愁得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忽然,一阵奇特的“笃笃”声密集响起。
老李头抬头一看,只见七八只羽毛鲜亮的啄木鸟,不知从哪儿飞来,精准地落在那几棵病恹恹的果树上,尖喙如电,飞快地啄食着树干里的害虫。它们纪律严明,效率极高,啄完一棵便迅速飞向下一棵。
老李头看得目瞪口呆。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啄木鸟一起干活,还专挑他生病的树啄!这简直是……
他猛地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过,夫夫山的山神爷,能驱百鸟。
老李头“噗通”一声就朝着山的方向跪下了,激动得胡子直抖:“谢山神爷!谢山神爷派神鸟救我!”又一缕带着泥土气息的感激之力,飘向山巅。
夫夫山网红观景台附近。
几个专程来打卡“暴雨漂流”和“山神碰瓷”地点的年轻人,正抱怨着天气太好,毫无刺激感可言。
“啥也没有啊,白跑一趟。”
“就是,还以为能再遇到那个碰瓷小哥呢,演技真不错。”
正说着,前方一处原本晴朗的山谷,毫无征兆地涌起乳白色的云雾。那云雾流转汇聚,竟在阳光下隐隐勾勒出一个巨大、模糊、却颇具威严的侧影,仿佛一个巨人倚靠在山峦之上,仅仅持续了短短数秒,便又被风吹散,恍若幻觉。
“卧槽!刚才那云!你们看见没?!”
“看见了!像个人形!快拍快拍!”
“没拍到啊!太快了!”
“这肯定是景区新搞的全息投影吧?牛逼啊!”
“什么投影!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设备?肯定是自然奇观!夫夫山果然有灵气!”
虽然解读五花八门,但“夫夫山云雾奇观”的视频片段和夸张描述,立刻出现在了他们的朋友圈和短视频平台上,引来一片“求坐标”、“下次一起去”的回复。一种混杂着好奇、兴奋与探寻的意念,丝丝缕缕地缠绕上山体。
于儿神依旧站在他的破败神殿前。
他能感觉到,几缕虽然微弱却截然不同的信仰之力,正缓缓融入他的身体。它们来自病愈孩童母亲的感激,来自保住收成果农的敬意,来自年轻人对自然奇观的惊叹与好奇。
这些力量,像甘霖滴入干涸龟裂的土地,带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舒缓。
山风吹起他墨色的发丝,他久久地凝视着山下那片他守护了千百年的土地和生灵。
原来,“入世”帮忙,感觉……
似乎也不坏。
他轻轻“哼”了一声,依旧是那副别扭的调子,但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
于儿神初尝“入世”的甜头——那几缕虽细微却纯净的信仰之力,像久旱后的第一滴雨,虽解不了根本的渴,却真切地滋润了他即将干涸的神魂。他沉寂已久的心湖,被投下了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
他不再满足于远距离的托梦或驱使鸟兽。一种更强烈的冲动,驱使他真正“走下去”,走进那些炊烟,走进那些悲欢。
他再次凝聚神力,这次化身并非惊艳的美少年,而是一个面容普通、穿着粗布衣裳、背着个旧药篓的采药人模样,混入了山下的市集与人流。神力的微弱让他这化身也显得有些单薄,但眼神清亮,步伐沉稳。
市集角落,白发苍苍的老石匠对着一块断裂的古碑长吁短叹。这是从山神庙旧址挖出来的,记载着夫夫山的古老传说和祭祀歌谣,是修复山神庙的重要依据。可碑文残损太甚,关键处模糊不清,老石匠技艺虽高,却无法凭空补全。
化身采药人的于儿神驻足一旁,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老人家,这‘春祀以蕙,秋荐以橘’后面,接的好像是‘山有嘉木,神佑其芳’。”
老石匠一愣,推了推老花镜:“小伙子,你怎知道?这后面几个字磨得根本看不清了!”
于儿神顿了顿,像是仔细回忆:“我……我祖父是守旧庙的,小时候听他念叨过几句。”他手指虚点着石碑另一处,“还有这里,‘于昭于天,维岳降神’,下面应是‘覆佑我民,稼穑惟馨’。”
老石匠依言琢磨笔画痕迹,越看越惊,越看越喜:“对!对得上!笔画残迹能接上!神了!小伙子,你可是帮了大忙了!”老人激动地拉住他,“来来来,还有这几处,你快帮我看看!”
于儿神便靠着残存记忆和神力感应,一点点帮老石匠补全了碑文。老人如获至宝,对他感激不尽。于儿神只是摆摆手,背着他的药篓默默离开。身后,老石匠对夫夫山古老文化的敬意与对“神秘采药人”的感激,化作一股沉静却坚实的力量,汇入山中。
几天后,于儿神在山涧旁“采药”,遇到一队装备精良却愁眉苦脸的驴友。他们偏离了规划好的网红路线,想探寻“野趣”,结果在一处岔谷迷了路,电子设备失灵,又渴又累。
为首的是个叫陈炜的年轻人,虽然焦急,却还保持着镇定,努力安抚队友。他看到于儿神,如同看到救星:“大叔!请问你知道从哪能绕回主道吗?我们迷路了。”
于儿神打量了他们一眼,没多说,只道:“跟着我。”
他走在前面,步伐不快,却异常稳当,专挑那些看似无路、却总能通过的石缝或缓坡。他熟悉这座山的每一寸肌理,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途中,他随手指出几种能解渴充饥的野果,又用草药帮一个不小心崴了脚的队员简单处理了一下。
陈炜跟在他身后,看着这个沉默的采药人如履平地,对山间万物了如指掌,眼中充满了惊奇与敬佩。他试着搭话:“大叔,您常在这山里走?真厉害,好像没有您不知道的。”
于儿神脚步未停,只淡淡回了句:“待得久了,自然就熟了。”
七绕八绕,不到半小时,熟悉的登山道就在眼前。驴友们欢呼起来,纷纷向于儿神道谢,拿出钱和食物想酬谢他。
于儿神看都没看那些东西,只摇了摇头,指向一条隐约的小径:“从这下去,一个小时就到山脚。以后别乱闯,山有山的脾气。”说完,转身就往密林里走。
陈炜连忙追上几步,大声问:“大叔!怎么称呼您?以后进山还能遇到您吗?”
于儿神的身影快要没入林间,顿了顿,留下一句:“……叫我老于吧。”
陈炜站在原地,看着那消失的背影,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奇特的信赖感。这次有惊无险的经历,因为那个神秘的采药人,变得格外不同。他对这座山的认知,从“网红打卡地”悄悄转向了“神秘而值得敬畏的存在”。
自那以后,陈炜又来了夫夫山好几次。他不再执着于那些热门景点,反而常常带着相机和笔记本,试图寻找那条上次被带出来的小路,更希望能再次遇到“老于”。
他运气不错,真的又遇到了几次。有时是在溪边,老于在采药;有时是在崖下,老于在观察岩石。陈炜便主动上前帮忙,递水递干粮,然后趁机询问各种关于山林的问题:这种鸟叫什么?那种石头有什么讲究?山里的天气怎么看?
于儿神(老于)起初惜字如金,但陈炜的真诚和对山野发自内心的兴趣(而非猎奇),慢慢打动了他。他会简略地回答一些问题,偶尔还会指出一些陈炜从未注意过的自然细节,比如蚂蚁搬家的路线预示着什么,某种云彩的出现意味着天气要变。
陈炜愈发觉得这位“老于”深不可测,像个隐居山林的智者。他拍摄的山林照片和记录的见闻,也因为老于的指点而充满了灵性与深度,在他的社交圈里小有名气起来。两人的关系,在一次次山间的“偶遇”和交谈中,渐渐加深。于儿神享受着这种平淡却真实的交流,这是他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作为一个看似平等的“人”,被另一个人类信任和需要着。
直到一次,陈炜计划第二天带一个摄影小组进山,拍摄晨雾云海。
傍晚,于儿神化身的老于找到正在山下民宿做准备的陈炜,眉头紧锁:“明天不能进山。”
陈炜一愣:“为什么?天气预报说是晴天啊。”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老于语气沉肃,“后半夜有暴雨,上游蓄不住了,明早山涧会涨水,你们要去的那片观景台,半山腰的那条路,很危险。”
陈炜看着老于异常严肃的表情,心里打了个突。他和老于认识以来,从未见他如此凝重。基于数次接触积累的信任,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点头:“好!我听您的!我马上通知他们取消行程!”
他不仅取消了行程,还极力劝阻了其他几批同样计划明早上山的游客。有些人信了,有些则将信将疑,觉得他小题大做。
结果,第二天凌晨,果然暴雨倾盆,山洪汹涌而下,瞬间淹没了半山腰的那段道路,冲垮了护栏。那些听了劝的人后怕不已,对陈炜感激不尽。陈炜却站在窗前,看着咆哮的山洪,心里想的全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采药人。
老于他怎么知道得如此精确?那不仅仅是经验,更像是一种……预言。
暴雨稍歇,陈炜立刻冒雨进山,焦急地想去确认老于的安危。他在那条熟悉溪涧的上游,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化身老于的于儿神,正站在齐膝的汹涌洪水中,徒手清理着被冲下来卡在狭窄河道处的树干和杂物,疏通水道,避免下游冲击力进一步加大。
水流湍急,几乎要将他冲倒,他却稳如磐石。
陈炜惊呆了,大喊:“老于!危险!快上来!”
于儿神闻声回头,看到陈炜,似乎有些意外,随即指了指旁边高处的安全地带,示意自己没事。他加快动作,最后用力推开了那根最大的树干,水流顿时顺畅了许多。他才略显疲惫地爬上岸,浑身湿透,沾满泥浆。
陈炜冲过去,又是后怕又是敬佩:“您不要命了!这多危险啊!”
于儿神抹了把脸上的水,看着眼前这个真心担忧他的人类朋友,心底最深处那冰封了不知多少年的角落,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丝。他咧咧嘴,想做出个轻松的表情,却因为神力消耗和身体虚弱,显得有些勉强。
“没事,”他声音有些沙哑,“习惯了。这山……总得有人看着。”
那一刻,陈炜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泥水、眼神却异常清澈明亮的采药人,一个荒谬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击中了他。
他或许……根本不是普通的采药人。
山洪、预警、对山林的熟悉、还有此刻他身上那种难以言喻的、与整座山浑然一体的气质……
陈炜的心脏砰砰狂跳,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就在嘴边。
于儿神似乎看出了他的震撼与猜疑,却没有解释,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一个复杂的眼神,转身,再次蹒跚地消失在雨后的山林雾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