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和被单上僵硬的浆洗感,将陈默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灼痛中拽回。
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
记忆的最后一片,是那道仿佛能烧穿灵魂的古老视线,以及赵守仁撕心裂肺的吼声。
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掌心那枚鱼凫印记不再是血红色,而是转为一种深沉的暗青,如同沉在水底千年的古玉,透着一股幽冷。
他挪动身体,想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手掌不经意触碰到杯壁上残留的温水。
一阵轻微却清晰的灼痛自掌心传来。
那暗青色的鱼凫印记仿佛被激活,微微发烫,像一块被投入冷水的烙铁。
“醒了?”病房门被推开,赵守仁走了进来,脸色憔悴,眼窝深陷,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他看到陈默的动作,眼神一黯,将保温桶放下,声音沙哑地说道:“别碰热的东西,现在你这只手,比谁都敏感。”
陈默没有追问,只是举起手掌,对着光看那枚诡异的印记。
赵守仁叹了口气,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爷走之前,给我留过一句话。他说,陈家的血,睡着了是酒,醒过来是毒。鱼凫印记由血红转为暗青,就是血脉苏醒的标志。”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但这个‘醒’,是要命的。古蜀先祖的一缕神识,通过血脉在你身体里扎了根。你必须在三个月内,找到传说中的‘心源酒引’,用它来调和你的血脉,让那道神识认你为主。否则,你的魂魄,就会被这道过于强大的古识彻底吞噬,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三个月。吞噬魂魄。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沉,比刚才掌心的灼痛要难受千百倍。
他一直以为这只是家族传承的某种仪式,却没想到代价是性命。
“心源酒引……是什么?”他艰难地开口。
“不知道。”赵守仁痛苦地摇了摇头,“祖上传下来的,只有一个名字,没人见过。可能是一种药,可能是一种器物,也可能……就是一句口诀。线索,或许就在老宅的酒坊里。”
说到酒坊,赵守仁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还有个坏消息。你昏迷这两天,政府派了联合调查组下来,已经把整个酒坊给封了。他们从空气里检测出一种未知的活性生物成分,初步定性为‘高危生物污染源’,勒令我们七日之内,必须彻底封死地窖,永不得开启。否则,就要以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追究我们陈家的责任。”
这个消息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默胸口。
七天。
如果七天内找不到线索,酒坊将被永久封闭,那“心源酒引”就更无从谈起。
不仅如此,传承百年的陈氏酒坊,将背上“制毒工坊”的污名,整个家族都将被钉在耻辱柱上。
一边是三个月的生死倒计时,一边是七天的家族绝境。
两条路,都通向深渊。
“我要进去。”陈默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我必须进酒坊地宫。”
陈氏酒坊的核心,并非地面上那些发酵车间,而是地下的藏酒地宫。
那里不仅有陈家历代酿出的最好的酒,更藏着家族数百年来所有的秘档手札。
“地宫的入口,被你爷爷用三重铜锁封死了。”赵守仁看着他,眼神复杂。
“钥匙呢?”
赵守仁沉默了片刻,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串沉甸甸的、泛着古旧光泽的铜钥匙。
三把钥匙,样式各异,显然对应着三道不同的锁。
“钥匙可以给你。”赵守仁将钥匙放在床头柜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但你必须记住我一句话。地宫里什么都可以碰,什么都可以看,唯独中央那口‘无火瓮’,你绝对不能靠近。”
“无火瓮?”
“对。”赵守仁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深深的忌惮,“那口瓮,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那里。你爷爷说,它烧的不是柴,是命。”
当晚,陈默借着夜色,避开外围调查组的封锁线,和赵守仁一同潜回了酒坊。
熟悉的酒糟香气扑面而来,却混杂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
地宫的入口在酿酒车间最里侧的一块青石板下。
移开石板,幽深湿冷的台阶盘旋而下。
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铜门,上面果然挂着三把巨大的铜锁。
“咔哒,咔哒,咔哒。”
三声清脆的开锁声在寂静的地宫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铜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混合着陈年酒香、泥土芬芳和纸张霉味的复杂气息涌出,像是打开了一个尘封百年的时间胶囊。
地宫内光线昏暗,一排排巨大的酒瓮如同沉默的士兵,静静矗立。
陈默的目光越过它们,投向地宫正中央。
那里果然摆放着一口半人高的黑陶瓮,样式古朴,通体没有任何纹饰,瓮口用一块巨大的石板盖着,周围的地面上,似乎刻着一圈模糊的符文。
这就是赵守仁口中的“无火瓮”,静静地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陈默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走到地宫一角。
那里有几只樟木箱,里面存放着陈家历代的卷宗和手札。
他打开其中一只,泛黄的纸张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他小心翼翼地翻阅着,试图从这些祖辈的记录中找到关于“心源酒引”的蛛丝马迹。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一沓厚厚的酿酒心得中,抽出一幅折叠起来的绢布图。
展开一看,并非酿酒工艺,而是一幅手绘的地图。
图上山脉河流纵横,笔法苍劲。
图名赫然是四个篆字:《涪江脉酒图》。
图上用朱砂标注出涪江流域的山水走向,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解:“富乐山为头,游仙为脊,涪县为心……”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
这哪里是山水地理图?
这分明是一幅人体经络图!
富乐山对应百会穴,是为头颅;游仙山脉如龙骨延伸,是为脊柱;而他们陈家酒坊所在的涪县,正处在心脏的位置!
原来陈家酿酒,不仅仅是酿酒,更是在模拟人体气血经脉的运转。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时,一个清冷的女声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响起。
“这里的阿尔法螺旋结构浓度,比外面高了至少三十倍。”
陈默浑身一僵,猛然回头。
只见一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年轻女子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个手持式的精密仪器,正对着空气进行采样。
她取下护目镜,露出一张素净而专注的脸,眉宇间带着一丝属于科研人员的严谨。
“你是谁?”陈默立刻将那幅《涪江脉酒图》藏到身后,警惕地问。
“林语笙,省科学院生物分子研究所的。”女子亮了一下自己的证件,“我们受委托,对这里的‘异常发酵菌群’进行独立调查。你又是谁?这里已经被列为管制区了。”
陈默大脑飞速运转,镇定地回答:“我是这家酒坊主人的孙子,回来取点私人物品。”
林语笙的目光扫过地宫里的酒瓮,眉头微蹙:“真奇怪。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非常独特的未知蛋白质折叠结构,它与人体神经递质的分子式高度相似,但不属于任何已知类别。从功能性上推测,它更像是一种……记忆的载体。”
记忆载体!
陈默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这四个字,精准地解释了他昏迷时看到的那一幕幕古蜀先民的幻象。
科学的尽头,竟然与家族的秘辛殊途同归。
他表面不动声色,指了指旁边一排普通的藏酒瓮,故意引导她:“那边是我们的基酒区,年份比较新,可能你要找的菌群就在那里。”
林语笙果然被吸引了过去,开始对那些酒瓮进行采样分析。
陈默趁她不备,从怀里取出一个微型滴管,里面是他藏起的一滴在“三蒸”过程中冷凝的蒸馏酒液。
他迅速走到林语笙放在一旁的个人水杯边,悄无声息地将那滴酒液滴入了她的水中。
他想验证一个猜想。
过了一会儿,林语笙采样完毕,口干舌燥地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
就在水咽下的瞬间,她的身体猛地一颤,眼神瞬间变得迷茫而空洞,手中的仪器“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扶着额头,喃喃自语:“奇怪……我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大江,在我的血管里流淌?”
说完,她猛然抬头,惊疑不定地看向陈默。
陈默的心脏,在这一刻狂跳不止。
她竟然也产生了血脉共鸣的前兆!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送走依旧满腹疑云的林语笙,夜已经深了。
地宫内,陈默独自站在那套古老的蒸馏设备前,脑海里乱成一团。
林语笙的出现,让她体内的“江河”,和图上的《涪江脉酒图》,以及家族的血脉之谜,隐隐串联成了一条线。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逃避。
他要亲身再走一遍那要了他半条命的“三蒸”最后一程。
他点燃灶火,将经过二次蒸馏的酒醪倒入甑中。
随着温度升高,灼热的酒汽再次升腾。
这一次,当那股熟悉的、能灼烧神魂的炽痛感顺着蒸汽钻入他眉心时,陈默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拼命抗拒。
他咬紧牙关,按照《涪江脉酒图》上标注的“心”部经络,主动引导着这股灼热的气息,沉入丹田,再逆行向上,贯通向手厥阴心包经的内关穴,又分流注入足厥阴肝经的太冲穴。
痛苦比上一次更加剧烈,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经脉中穿刺。
但这一次,他没有昏迷。
在酒汽氤氲的白雾中,那个身披兽皮、手持骨勺的川太公雾影,再次缓缓浮现。
他那双仿佛看透了千古岁月的眼睛,不再是漠然地注视,而是清晰地聚焦在陈默身上。
雾影中的川太公,缓缓抬起了手中的骨勺。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舀动酒液,而是将骨勺指向了一个方向——越过陈默,越过酒坊,指向遥远的北方。
陈默的脑海中,与《涪江脉酒图》重合的地理方位瞬间清晰——骨勺所指,正是那作为“头颅”的富乐山方向!
就在此时,陈默的左手掌心猛地一跳!
那暗青色的鱼凫印记,像是突然拥有了生命,剧烈地灼跳起来,仿佛一只蛰伏千年的眼睛,在此刻陡然睁开,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
蒸汽散去,雾影消失。地宫里重归寂静,只剩下陈默粗重的喘息声。
然而,他掌心的灼跳感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愈演愈烈。
那枚鱼凫印记,正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反复向他传递着一个讯息。
梦中川太公用骨勺指向富乐山的画面,如同烙印一般,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与掌心那活物般的跳动遥相呼应。
所有的线索,无论是古老的地图,还是先祖的指引,最终都汇聚到了同一个地名。
那股力量,仿佛在催促,在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