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夫一树(一)
除了方南缀之外,大家的神识都已觉察到舱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呼声一阵一阵,时而凄厉,时而悲哀,方南缀目不见物,心中自然大为恐惧,只觉这声音实是平生未闻,可身上每寸肌肤都能明白对方的感受,仿佛自己也身在其中,禁不住流下泪来。
原来这声音正是由宫姓女子口中发出,自她吞下那枚果实以后,便觉腹中不适,不到一会儿的功夫,竟发现有东西正在搅动自己脏腑,一时剧痛无比,生不如死,此刻她的身体已突然缩成了一团,且越缩越紧,越缩越小,仿佛有股力量正在中央将她吸聚,宫姓女子的哀呼也骤然变得细不可闻。
鲜血不停由她每一寸皮肤上溢出,加上骨头断折与粉碎的声音,听在耳中,只教人毛骨悚然,头脑与神识也禁不住有些隐隐发痛。对方的哀呼与怒吼虽然渐渐远去,可船舱众人已不知不觉流下泪来,渐渐怒从心起,恨不得立时将这蓝衣人碎尸万段。可他们终究不是寻常之辈,对这情欲感受看得极是明白,自不会为了一时情动而去做些有失常理的事情,这“常理”自然是对他们而言的道理,绝非寻常凡人可以理解认同。
大家吃了这么多苦头才来到此地,一路上见过的悲剧当然不少,既然踏上了这条大道,便是为了脱离天地束缚,永得自在,不受身体情欲所驱,还心意安宁。途中逆水行舟,当需时时坚忍,受常人之所不能受,方可有常人之所不能有。既有所求,必承所受,每行一步都要自谨自觉,刻刻反省,否则一不留神,便是前功尽弃。
苍姓男子与那书生少年见她吃下果实后,得到如此惨状,这时已忍不住开始疯狂呕吐,船舱的空气中,这一下又是血腥又是秽臭,大家心中也已变得有些想要作呕。
“你们二人无需惊慌,快快止住,”蓝衣人言语中已大有嫌弃之意,“那女子之所以落得如此惨状,都怪她心意不明断果决,既是要吃,又不愿下口;你们二人虽也吃下了肚,但绝不会如她这般死去。”
方南缀这一会自然心中雪亮,全身冷汗直冒,后怕不已,心想自己刚刚若是连吃四个,这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又想这些果子若不能吃,却又为何送给大家,这蓝衣人生的品貌不凡,不料心肠竟如此恶毒,忿然道:“这些果子要是不能吃,你送上来又有何用,莫非只为用来杀人?”
蓝衣人轻轻一叹,笑道:“果子,自然是用来吃的,放在你们面前,当然是给你们吃的,吃下果实后,便可随我一同下船了。”
方南缀冷笑道:“哼,那你倒是让她活转过来,与我等一起下船。”他口中说的“她”,自然便是已经死去的宫姓女子。
蓝衣人道:“你们桌前的果实乃是‘夫一果’,对于我们修道之人来说,有助于提升修为,巩固道境。可这仙果又怎可与凡果相提并论,这一关并非考校各位法力修为和拳脚上的功夫,而是看看大家的灵心慧悟!”他又是轻叹一声,道:“这些果子生得这般可爱,如此灵貌,你们也忍心吃得下口?心欲相连,不慧不悟,实在该死。”
那书生少年此时已吐得全身虚脱,听完他这番话后,抹了抹嘴,恨恨道:“难道……这果实然道不是拿来食用的?”
蓝衣人道:“果实确实是食用的,但这些源自仙界的果实,对于食用的方式,自然不会如凡俗的那样用嘴‘吃’!你们若能时时记得读过的那些经书,想必也能明白,这‘吃’的方法除了用口以外,还能用鼻子耳朵,用眼睛皮肤,用心用意!”他接着道:“能闻到果实的香气,还能见到它们的笑容,便已经是各位的莫大机缘;前者可以裹腹,后者可以疗伤,除此之外,自然也会勾起人们心中的贪欲。只要不受欲障连锁,以慧断识,便能真正的服下这枚果实!”
此刻他的神识忽然一凝,照在了旭月身上,说道:“为了保存这枚果实而舍弃精进修为,这份心智实属难得,正是服用果实的基本境界,你既不吃它,它自会感激报答,将自身的灵源,传递过去与你合一,所以你鼻中闻到的气息,眼睛见到的笑容,已大大不同。”
蓝衣人这时又将神识照在了服用过果实的三人身上,说道:“至于你们这种食用方式,对于越是有灵性的事物,越会得到反噬,嘴上虽吃下了对方,可它们的怨念之强,释放出来的毒性,也足以让你们同归于尽。”他忽然抬手,朝宫姓女子那方轻轻一招,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便由血泊之中飞了出来,在空中牵起一段红红的血线,最后落到他的手中。
蓝衣人手中之物便是宫姓女子的尸体,他伸手轻轻一抹,上面的血迹便一下子落到了地上,再看那具尸体,竟是枚枯萎的夫一果!蓝衣人看了看果实,道:“无论是你吃它,还是它吃你,皆源贪恶,大家既非妖魔鬼怪,吃东西的时候最好不要再用嘴巴,纵然能有所得,最终都将枯萎,难脱生老病死,轮转于凡尘。”
方南缀虽然有气,可心中仿佛已受到对方言语左右,只觉其中有些道理,而这些道理,似乎本来便在自己心中,对方一说,自己便忽然记起。此刻心中也不再管它,只是琢磨着另一件事,暗道:“听他此言,显然是说,吃下果实才能随他下船,对方二人虽然吃得不对,也算吃了,旭月和尚与穆空二女那是更不必说,既未动手,便是心存仁慈,这一下误打误撞也是吃了。至于自己,心中早有吃它之心,还一连想吃四枚,料来这些果实有灵,自是心知肚明,定不会对我心存感激、与我合一,那自己无论如何也不算吃,如此一来岂非下不得船!这四周围漆黑一片,纵然再对果实故意卖好,也难以得见它们笑脸。”想到此处,心中着急,便准备向穆穆龙尘索要火折,岂知那蓝衣却突然说道:“既已靠岸,大家也都吃下了果实,这便一起下船把。”
方南缀奇道:“你说大家都吃下了果子?莫非连我也吃了??”
蓝衣人笑道:“吃下肚的人都算吃了,你既未吃它,自然更是吃了,至于吃多吃少,那也只能看你们各自的本事。”方南缀大喜过望,不料自己竟也浑水摸鱼吃了几口,这吃多吃少自也无妨,只要能顺利过关,便万事大吉。提着的心,登时一松。
“却不知吃下果实的人又将会如何?”那位圆脸大耳的苍姓男子,当下也已吐得七七八八,歇息了一阵,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
蓝衣人道:“你们吃了它的身,得了它的神,造因得果,得必有失,日后必将受那产子之痛,养子之苦。”
苍姓男子微微一怔,冷然道:“这男身又如何产子?”
蓝衣人道:“太虚中天地无数,时空无限,既有女身产子,也必有男身产子,各循因果,自有造化,就是你们六州之中也有不少。”
苍姓男子点了点头,道:“如此一说,倒是我少见多怪了。”他这时既知性命无碍,心中大定,说话的口气倒也忽然一改,变得轻声下气。眼前水千一与宫姓女子一死,己方只剩两人,自不敢在再与对方为敌,何况他们之间本就无甚冤仇,自己肯站在水千一这边,也不过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当下人既已死,实在没有必要再做赔本送命的事情。当务之急,最为要紧之事,便是越过第七峰,到达方虚天,至于自己生不生孩子,料来也是以后的事,不是来生,便是后世,自然和眼前这具身体毫无关系,心中略一寻思,顿时豁然开朗,笑道:“先生既说我们到了第七峰,却不知此地为何无光,船上难道也没有灯烛可点?”
原来就在那宫姓女子惨叫之际,这艘大船便忽然一下沉进了水里,岂知海面上光辉灿烂,下面竟是黯淡无光,不过一会的功夫,众人所乘的船只,便忽然来到了另一片海面上,这里无天无月,无日无光,竟比宇宙太虚还要黑暗。
蓝衣人道:“第七峰便是七劫山的最高之处,也是海天之上,名为‘暗空’;此处的空气有所不同,故而难以有光,就算点上了灯烛,也只能得其热,不得其耀。”
“此处既有如此造妙,想来必有一些来由。”苍姓男子凝思半晌,说道:“暗空无光倒也无妨,可是其中若有什么凶险,还望先生事先交代一番,也好让我等几人有所提防。”
蓝衣人道:“光照万物,养育生息,可真正养育众灵的,乃是光中的法力,第七峰虽没有光,却有法力,虽说有些不同,却也无甚妨害,相较其余六峰而言,此地可以说是最为安全的所在。”他哈哈一笑,接着道:“所以大家大可不需这般慌张,此地黑暗,只因有些事物只有在黑暗之中,才得以生长,黑暗虽无凶险,可是由它养育出来的事物却又凶险异常,大家见到它之前,大可轻松一阵。”
众人听完他这番话后,身上毫无轻松之意,脸上全都流露出担忧之色。大家心中明白得很,从第一层去到十七层;自第一峰来到第七峰,绝没有什么时候算得上安全。此地既然毫无凶险,料来必有最为凶险之物,听他刚刚交代的言语,看样子正是要带着众人,去寻那凶险之物,看来届时必有一番恶斗。
方南缀虽看不见大家的脸,但隐约也能察觉到舱中的气氛,心中虽也有些害怕,但更多却是奇怪,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那最为凶险之物,又是个什么东西?是人是鬼,还是什么难得的妖魔?”
蓝衣人摇了摇头,道:“是一棵树,夫一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