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对方自是怕极了漾临手中的这把素扇,明明看起来并无稀奇,出手却能召来狂风利刃,教人不容小觑。
人族肉眼无法洞悉风的来路,不过瞬息,混子们只觉天旋地转,身上痛极鲜血直流,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浑身上下多了数道口子。
空漾临出手,痞子一众手脚并用,忙不迭扑到阿竹跟前寻求庇护,便是知道阿竹在,漾临不敢轻易出手。
混子们个个求饶跪拜一字排开,这阵仗惊得老人家脱离阿竹的搀扶不要,双双颤着脚步迈进了房门里躲起来。
门外,便只剩下了漾临阿竹,与混子一众人。
领头的痞子向阿竹诉诸漾临的手段何其残忍,掀开衣裳露出满目疮痍,旧创道道深入见骨,又是涕泗横流忏悔不止。
漾临不言语,阿竹便瞧得触目心惊,冷汗直冒仿似经历一场噩梦,她连连退后,抱着脑袋大喊:“你们都走开……走开!”
“让你们走开,是听不懂人话吗?”漾临居高临下,面上无悲无喜,三指持扇却是暴露了自己心起杀心。
混子们面面相觑,爬退好几步围聚一起,手脚仍抖似筛糠。
若是依着漾临的性子,这帮渣滓有一再二,若是留着他们,定会犯下再三,不如除个干净来得痛快。
阿竹还是于心不忍,揪着漾临的衣角,摇摇头:“漾临……算了。”
趁阿竹分心之际,混子们偷偷亮出腰刀,忽而乍起,要将阿竹一把抓获作为人质。
阿竹惊叫。
“确是不惜命。”漾临轻叹。
他再不留后手,折扇一动便席卷着狂风,令面前一众混子统统跌进了瀑布流川,直坠山崖。
山崖深不见底,估计这回,九死一生。
“今时你且看着了。这便是人性,贪婪为恶,死不足惜。”他淡淡道。
阿竹没来得及捂眼睛,亲历生死一线,只觉头脑发懵,她木木的望向漾临:“他们……要杀我?”
漾临将视线挪开,答非所问:“你看,坏人都不见了。”
漾临替村庄老两口解决了大麻烦,又帮着将屋舍重新规整一番,自当得到千言万谢。
老人们邀请二人留宿一夜,漾临也答应下来,知道阿竹心里不好受,就叫着一道出来走走。
走过十余棵大树,阿竹跟在漾临身后走走停停:“漾临,方才那些人……是镇上的那些……”
“是。”漾临走在前,直截了当的回答,“五年前,就是这些人袭击了你,抢走了你的钱。”
“原来……漾临后来,还是去找他们啦……”阿竹低着头,似有千头万绪,“他们……就是漾临口中的无可医?”
她呼哧一声笑了笑,笑意却有些苍白。
就像是……为了笑而笑。
“劣性不改,自是无可救药。”他抬头望天,云淡风轻的道,“是他们先不放过自己。”
今夜月朗星稀,明日应当会是个好天气。漾临想。
阿竹沉默着,靠着块石头蹲了下去,将自己紧拥。
身后没了脚步,漾临也跟着停住脚步,回头:“阿竹,我不是寻常凡人。”
阿竹自双膝间茫然抬头。
“可你我无异。”他走近道,“我漾临,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这双眸中印着千万月华,眼底又似乌云蔽日,波涛汹涌。
“嗯,哪怕漾临什么都不说……”阿竹仍是微笑,却是红着眼眶,“阿竹……都信的。”
原以为阿竹会吃惊,会害怕,会同自己更加激烈的吵闹一番,却没成想,她这么轻易的包容了自己。
轻易得令他心生歉疚。
可阿竹本就是这般毫无棱角的孩子。
他说什么,她便听着,不论对错真假,她都会一根筋的全部记下。
夜幕中,忽而大朵大朵的云遮掩了明月,天地一瞬陷入寂静。
“天……黑。”阿竹蜷着身子,再次陷入恐慌瑟瑟发抖。
漾临纤长的睫羽一颤,将阿竹拥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
“阿竹,不怕。”
仅这四个字,好像就能给她莫大的温暖。
令得她安心,却又惶恐。
这夜,阿竹躺在屋内,而漾临坐在门外。
可阿竹不敢入睡,一闭眼,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无数双阴霾的手将自己沉沉下拽。
冬夜里,盖着破被絮四肢冰凉,她睁着双眼直到日出。
直到漾临起身走开,她也跟着下床出屋。
“冬日里……罕少有这么漂亮的太阳啊。”阿竹扶着木门喃喃。
那么热烈,却暖得她心慌。
她高高的伸出手,看着指缝间溢出的光,却怎么都抓不住。
哪怕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一闭眼,她发现自己仍坐在那处建筑废墟里,缩在破屋里……又或是,被湍急的河流冲走。
她还是她,不曾有过变化。
离开村庄,漾临与阿竹再次启程上路,在半山腰看见天空下起落雪。
洁白纯净,又纤弱得不堪一击。
漾临窄起双眼,眺望秀美山河,不经意问道:“你可喜欢雪?”
她呆怔的站在他身后想了很久,忽而一点头:“喜欢。”
“为什么喜欢?”漾临瞥去一眼。
本以为她又会支吾着不知道怎么回答,没成想,她却很快作出了回应。
“因为,太暖的东西……我会惶恐。”
就像日出,就像日落。
他诧然,偏过视线,却看见她那双装满雪景的瞳孔中写满麻木。
或许,阿竹从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快乐。
或许他本不该介入阿竹此生。
或许是他一厢情愿,以为自己能够改变她不幸的一生。
恰逢此时,漾临再次收到了司命的消息。
道称十万火急,要漾临立刻前往东部海域。听苍龙族上报,近日曾在海域附近寻到烛翊残灵的踪迹。
不得已,漾临临时决定,将阿竹送去一个安全得足以度过余生的国度,再寻处好人家代为收养。
知道阿竹最爱吃东西。
于是在临别前,漾临带她穿过大街小巷,吃了一天。
她三五次停下脚步,只将他望着。
漾临偏过头问:“怎么,吃得还不够?还饿?”
“馋……还想吃。”她这么回答。
明明肚子已经撑得发硬,眼眶却热得发酸:“还想吃,还要吃。”
她知道自己很笨,很呆,也猜到漾临总有一天会离开。
可在最后的时光里,她只能想到用这样的方式,再看他久一点……再久一点。
“陪我。”她抓着他的手臂,执拗不放。
漾临一默:“好。”
一天很短,阿竹与漾临在城门送别,漾临答应,他一定会回来寻自己,让自己乖乖听话。
阿竹应下了,反正她从来都不敢拒绝,心头也有期许。
只是觉得头很重,压得她抬不起来。
“漾临……”阿竹独自喃喃,“我听话,我没有被外人勾搭去……”
“可漾临,你为什么……也不要我了……?”
望着漾临离开的背影,阿竹想要扬起一个微笑,可是眼眶却落下泪来。
很烫。
漾临还是走了,阿竹就被留在那户人家。
就像是,时隔五年,再一次被抛弃。
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无儿无女的人家,突然多了一对不知从何而来的子女,将阿竹当即赶了出去。
而漾临寻找的能够安度余生的国家,又在一夜之间城门失守。
阿竹无处可去,身无一物在门口蹲留数日,等不到漾临,便只好四处寻找漾临踪迹。
接着。
正值兵荒马乱,被流寇乱刀砍死。
阿竹短短的一生,不过十一个年头。
小丫头的一生从没有恨,只有对温暖的渴望、恐惧与流连。
阖眼之前,她仿佛又看见漾临向她伸出手,说。
——你可愿跟我离开。
待漾临得知一切都是骗局,皆是司命为纠正命格而散播的消息。
错愕。
懊恼。
痛恨。
……
被背叛的滋味顺着脊背蔓延开来,令胸口心悸不止。
又似,疼痛不已。
漾临再找上天界与司命算账,司命却轻描淡写回应一句:“你能介入命格,我自能以我手中执笔,改写命格。”
“钟欢矣——!!!”
漾临丢下手中折扇,仿似失去理智,要找司命赤手空拳打作一堆,野蛮相搏,拳拳到肉,全然失了上神风度。
他怒目圆睁,似是失去了控制情绪的能力,由着情绪支配,要将胸口源源不断的怒火泄个干净!
为此,哪怕两败俱伤,亦不足惜。
“瞧瞧你这副模样,漾临!别忘了你可是天界上神!”钟欢矣推开漾临,抹去唇角鲜血,开口回以讥讽。
“上神?上神有何用处。”漾临揪住钟欢矣的衣襟,将之步步逼退压倒在地,他怒叱道,“缔忱生来无悲喜无爱恨,冷面冰心便罢。你身为亲历者,又执笔记录全盘经过,为何也要对她这般残忍?烛翊究竟何错之有?!为保三界安稳,她以神格铸剑,以血肉引灵,最后却因此而死……”
“这便是规则,破戒就要受到惩罚。”钟欢矣同样红眼吼叫,相互撕破外壳那层假惺惺的伪装,他同样举拳相击,“即便你贵为上神,亦不能例外!”
这一拳击中漾临面目,他闷哼一声,起身倒退数步:“规则……?我觉得荒唐。”
钟欢矣诧异于自己竟真的打中漾临:“你。”
漾临仰面大笑:“遵循所谓的规则,便是令至亲至爱都能堕入轮回,无情无理教人寒心!……缔忱啊缔忱,你可真是位好君主。”
“漾临我问你方才为何不躲!”钟欢矣从地上爬起,握紧了拳。
司命是个文官,向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而这一拳又来得并不高明。
“我不想躲。”漾临敛起双目双臂敞开,将所有弱点暴露在敌人面前,“一拳于我不痛不痒,更不敌她此生痛楚万一,我理应受着。”
钟欢矣面目肃穆。
“缔忱秉公执法,是他天君要烛翊经历三世离别之痛,我无权干涉。可是你呢……司命大人?”漾临唇畔一勾,恣意嘲讽,“她犯下最大的错,就是明知铸禁剑是错,也要以身犯险。”
“是她铸禁剑……”
“最后自断禁剑,虽天地拨云见日,她亦要为这所谓的‘错’,断剑殒命。”漾临再也笑不出来,四肢似有千斤重。
烛翊上神明明是个救世英雄,最后却落得个元神被毁,血肉不剩,就连灵识都四散三界的收场。
最后,为什么所有人都说……她才是错的?
令人荒唐发笑。
相搏中止,两人面上都挂了彩。
漾临从地上捡起折扇,这么一个洁癖入骨的人,身上染上尘土,心亦跟着蒙尘。
他对着所谓“公正”心灰意冷,下界去寻其余残魂。
那白衣的背影,拖沓踉跄,好似醉了酒那般,他用尽了气力却找不到方向。
“今日,没有上神,没有司命。”
“徒增两个伤心人罢了。”
他笑着,疏离淡漠的五官舒展到极致,眼底,毫无情绪。
天黑了,落雨了。
他该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