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第七峰（四）
这白衣人道：“妳倒是目力不凡，那时我还在万里之外，不料竟被妳发觉了。既有如此神识，料来道力也是非同一般，妳如果能一举将这里的人全部解决……要是表现得好，我倒可以考虑将妳直接带走。”
穆穆龙尘将长枪朝空一舞，但见银芒闪动，长枪在她掌中旋转、慢慢缩小，等她手到头顶之时，长枪已变成了一只带着珠花的银簪，被她插入发髻之中。
穆穆龙尘抖了抖衣上血污，笑道：“要我解决这里所有的人，那岂非连你也要被我杀掉！到时只剩我自己，又如何去到方虚天？”
白衣人道：“哦，竟然是我看走了眼。”说着便向前迈了几步，他那件白袍也慢慢随着步伐，被他牵出了画外。
这时再看他身上的衣衫鞋袜，竟渐渐有了色泽与花纹，就连那头长发也变得乌黑发亮，而他脸上的眼睛嘴巴和鼻子也一下子现了出来，但额下无论如何都没有生出眉毛。
方南缀起初见他满头白发，只道是位老者，可听他说话的声音又十分年轻，这时见他由画中走出，衣色变蓝，发色转黑，心中才恍然大悟，对方不但不老，还生得相貌非凡，神采夺目，只可惜脸上却不生眉毛，未免有些美中不足。方南缀爱画成癖，见到美人美景不免也会多看几眼、记忆在心，这时心中一想，嘴上也就脱口而出，道：“你何不再生一双眉毛？这般有目无眉，岂非可惜？”
蓝衣人笑道：“世人皆以眉目传情，我派无情，既无法去目，便将双眉刮去。”
方南缀摇头道：“既已无情，又何必多此一举？”
“我虽无情，旁人见了我难免要心中生情，大家目中有情，辞中有意，我若修为差些，不免也会受境遇所累，到时一心为二，二心作三，这假我连绵不断，千千万万，光阴与元神就此消灭殆尽，又哪来一个我去修道？”这蓝衣人口中虽然在对方南缀说话，可眼神却一直没离开过穆穆龙尘，只听他接着道：“真正这个我若不时时自省，让他延续下去，最终也不过是天地手中的一具傀儡罢了。”
穆穆龙尘这时已被他看得有些不耐烦，说道：“你看够了吗？”
蓝衣人道：“奇怪奇怪，就连我也看你不透。”他略一凝思，便已想通，脸上神情慢慢变得有些古怪，笑道：“看来妳是准备放大家一马，不准备杀人的了。”
穆穆龙尘道：“我心无道境，法无道光，无故杀人只会种下心魔，那时魔气必会乘虚而入，使我灵力耗散，实在有些得不偿失。你这不怀好意的建议，我是万万不敢领受的了。”
蓝衣人道：“也罢，那么妳就替我办一件事吧。”说着抬起右手轻轻一弹，只见一点金光骤然从他指尖飞出，往对面射去，穆穆龙尘见到金光飞来，伸手接在掌中，那一点金光便如此没入了手心之中，她双眼一闭，凝思半晌，笑道：“原来如此。”穆穆龙尘此时已睁开双眼，目中神光闪烁，显是心中大感兴味，向蓝衣人凝视半晌，说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竟然就随随便便告诉我了？”
蓝衣人道：“这件事只有去到了那里才算重要，若是无法办到也是无用，办到后还需顺利去到方虚天！”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续道：“你若办得成，我自会给你些好处。”
穆穆龙尘道：“可我为何要替你去办？”
蓝衣人忽然伸手指了指方南缀，道：“他身上有妳的气息，妳身上有他的气息，妳最不愿杀的应该是他，如果妳不答应我的好意，我只好将他杀了。”
穆穆龙尘默然不语，过了片刻，看了一眼方南缀，终于点了点头，道：“也好，我就答应你了。”这一回虽说被迫答应，可她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欢喜，仿佛知道了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
蓝衣人听见她肯答应，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这时目光已由穆穆龙尘脸上移开，朝舱中众人一扫，道：“你们还有想继续打的么？有的话不妨快些动手，如果没有的话，我可要拍手了。”
这时在场之人打与不打，全看宫姓女子与穆穆龙尘的意思；前者脸色铁青，后者面带笑意，料来是都不会动手的了。没过多久，蓝衣人就拍了拍手，随之一阵奇妙的香气便由画中传了出来，大家的目光都被这阵气味吸引，看向了那副挂画。就连躺在地上的旭月和尚，也因为这阵气味忽然由昏迷中清醒，不知不觉朝画中看去。
大家有些离得近，有些离得远，但众人的眼睛都注视着那副画卷，只要看进去了，各自都能在自己的神识海中见到画中的世界。
眼见一个彩衣少女，由最上方的回银宫中慢慢走出，她头上翠彩辉辉，脚下雾光绕绕，手捧白玉托盘，上面一只青花小碗。少女所经之处，地上都会微微一沉，待得云雾散去，便发现地面已被踏碎，不但陷出了脚印，还有几道深深的裂缝，也不知是碗太重，还是她脚太沉，好在此处的地面也并不寻常，等那彩衣少女离去以后，裂缝便逐渐开始缓缓复原。
过不多时，少女便已从画中走出，来到大家面前，可是在画卷中的少女只有一人，来到舱中却忽然变成了七人之多，她们衣着不异，面貌不同，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只托盘和碗。不过一会，托盘上的碗已被她们分别送到了各人的面前，这“送”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些彩衣少女一个闪动便来到大家面前，放下碗后又骤然回到了原处。
旭月只见身前血泊中忽然出现了一只手和一个碗，少女的身形相貌他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方就已消失不见，只留下那只青花碗。但觉一股清甜的香气幽幽入鼻，全身百脉无不舒爽，再朝碗中一看，竟是一枚青色果实，鸡蛋般大小，状貌宛若婴儿，肚脐上生着几片红叶，随着窗外吹来的海风微微晃动，看得久了，便觉它面容活泼可爱，目光天真无限，仿佛正对着自己欢笑。
大家自然也见到了这一幕，可定睛一看，这明明就是一枚光秃秃的果实，又哪来什么眼睛嘴巴了。目中所见固然如此，心中却又觉得不对，料定必是幻术作怪，只是这种幻术也绝不寻常，以他们的境界，自是无人得以窥破。
只听那蓝衣人笑道：“去第七峰之前，这是回银宫特地为各位准备的礼物，这种果实在经书中也有所记载，名叫‘夫一’，大家能一路到此，想必也是知道的了。”舱中众人一听见它的名字，心中便慢慢想了起来。
这种果实名唤“夫一”，其树也叫“夫一”，传说是天上的神仙“夫一”所栽，这是来自仙界的果子，只要灵气充裕的地方，便有机会得见此果。渐渐的，凡人也知道了这种果实，便以“夫一”为名，毕竟天上的仙果众多，神仙们并不会替它们命名，命名只不过是凡人的做法，神仙会以更高妙的方式记住它们。
在凡间，它们也会有极少的机会得以现身，夫一的树种，会偶然出现在某些蕴涵灵气的地域，然后依附在适合自己生长的树木上，每种树木都有自己的源灵与特性，夫一便将它们的源灵作为自己的根蒂，于是不同的树木所生的夫一，都蕴含不同的特性。夫一每回只生一枚，若是无人采摘，便会长久生在上面，通过这棵果树，吸收天地灵气；除非此地的灵气耗尽，难见日月辉光。
夫一的种子常常飞散在空中，凡人肉眼无法得见，也并非一般人们所知道的那些种子，而是一种接近思想与灵气的东西。若有人寻得适合夫一生长的地域和果树，便可利用秘法邪术，将种子召唤到指定的树上。
那圆脸大耳的苍姓客人，闻到香气之后登时精神一震，伤处复原的速度也骤然变快了不少。这时听完蓝衣人的言语，便伸手抓起碗中果实，他目不转睛的看了一会，心中也慢慢想起这种果实的益处，自己眼下身受重伤，委顿在地，手脚无力，头脑发晕，正需这种蕴含灵气的仙果恢复元气。言念及此，二话不说便将果实塞入口中咀嚼起来，只听一连串婴儿的惨呼声突然由他口中响起，声音尖锐，极是凄厉，众人当然惊愕无比，可这苍姓男子仿佛兀自不觉，待得口中吃完，顿感体内灵气饱满，精神大振，原先脸上的萎靡之状，也一扫而空。
大家心中均感大奇，再看碗中的那枚果实，立时又增添了几分光彩，至于原先婴儿的种种幻象，已在光彩中变得荡然无存。那位书生少年也已将果实投入嘴中，又是一阵婴儿的惨呼传来，频频传入各人耳中，实在有些动魄惊心。宫姓女子手中果实本已递到了嘴边，这时听见呼声便又停了下来，眉头微微一皱，脸上犹豫不决，可是看了看刀上暗淡的光辉，心中再不迟疑，也不咀嚼，张嘴一吞，便将果实咽下腹中。
宫姓女子先前出刀斩向栾宫真，便是为了用她仅剩的那一丝元神，来祭养这柄长刀，岂知竟被旭月阻了下来，后来一时大意又疏忽了穆穆龙尘，让她一击得手，除去了水千一。待得她们二人交锋之后，她已发觉对方绝非易于之辈，久斗下去自己也讨不了好，不到几个来回的功夫，便已损耗严重，就连刀上蕴含的灵力，也被对方长枪夺去了大半，这才不得不出口言和，停手罢斗。在场诸人，已成两派，双方虽说各有损伤，但终究是强弱已判，后面还不知有何变故，眼前只好吃下这枚果子，既是回银宫送来的东西，定然不会有诈，何况那位姓苍的已经吃了一枚，料来也无大碍。
旭月今日虽然一下子杀了两个人，可事出有因，他终究本性善良，从不无故杀生，出家以来更是未沾荤腥，这时虽有些神智糊涂，疯疯癫癫，可终究不掩本性，尤其看见碗中婴孩向他欢笑示好，心中真性顿显，眼前纵然是仙丹灵药，也是万万不肯服食的了。
至于余下三人，也是动也未动。空姬青先前断了一腿，耗损了不少元气，这段时间，已凭着七劫山的灵气复原了大半，这会儿眼中虽看着碗中果实，心中却始终没有吃它的念头，况且她已瞧见了穆穆龙尘的脸色，看她模样，也是不打算吃的了。这么久以来，空姬青已熟知对方的本事，若是自己打不定主意，也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她。
舱中时有海风吹来，掀动她破碎的衣裙，空姬青血迹斑斑的右腿，却不知何时从裙下露了出来，只见下方小腿已经生出了大半，肌肤如雪，洁白无瑕，虽说伤口仍在淌着血，但骨肉已在慢慢复原，过不了多久便可复旧如新。方南缀坐在她身边，自然也见到了她露出来的右腿，心中不觉又念起了自己那只右手，眼睛扫过碗中果实，不禁心中一动，想道：“这枚果实既是仙果，想来必有妙道！她们女儿家担心害怕，不忍下手，旭月和尚料来也是一般，这三人不吃，我一下子便能吃下四枚，仙果难得，大家自然都是一枚枚的吃，我这一下连吃四枚，实是机缘难逢，定能生出奇效！”言念及此，便看了看自己右边肩膀，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窗外的海光已迅速隐没，周围慢慢变得一片漆黑，方南缀心里一怕，惊道：“怎么回事！海呢，光呢？到哪里去了，这又是哪里？？”
耳中忽闻那蓝衣人的声音笑道：“这是第七峰！” 他话音方毕，舱中就骤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