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骤然转向，吹得元军的黑色龙旗猎猎作响。
庞大的舰队，如同一头受挫的巨兽，缓缓调转船头，开始朝着来时的方向——壹岐岛，井然有序地后撤。
博多湾的海岸线上，爆发出倭人武士惊天动地的欢呼。在他们看来，这是怯懦的逃亡，是不可一世的元寇终于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只有站在旗舰顶层甲板上的李不凡，看得清清楚楚。
在主力舰队后撤的同时，一支由十数艘战船组成的偏师，在张弘范的指挥下，如同一群不知疲倦的猎犬，反向冲锋，死死咬住了追击而来的联合水军。
火箭呼啸，投石机怒吼，喊杀声隔着数里海面依旧清晰可闻。
张弘范用一种近乎奢侈的方式，将倭人的注意力牢牢地钉死在了博多湾正面。
一场华丽的佯败。
李不凡收回目光，伯颜的手段，比他想象的更加老辣。这位元廷的权臣，不仅是一位沙场宿将，更是一个精于算计人心的棋手。他不仅要骗过对岸的敌人，更要骗过自己麾下那些渴望战功的骄兵悍将。
夜幕，是这场骗局最好的遮掩。
当主力舰队的灯火在壹岐岛的方向连成一片时，几艘吃水极浅、通体漆黑的快船，如同幽灵般脱离了舰队的侧翼，没有点燃任何火把，借着星月的微光，悄无声息地滑向了茫茫的黑暗深处。
船头破开微凉的海水，发出“哗哗”的轻响，这是这片死寂海域上唯一的声响。
李不凡、赵火儿、金妍儿三人，已经换上了一身灰扑扑的粗布短打，看上去就像是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渔夫或是走私商人。这是阿尔泰为他们准备的。
赵火儿显得有些兴奋，她压低了声音，凑到李不凡耳边：“就这么走了？我还以为要跟那些矮子再干一场呢。”
她的手臂伤口已经换了新药，是陈明远临行前特地调配的，清凉的感觉让她几乎忘了疼痛。
李不凡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腰间的一个布包。
那里，有陈明远熬了整整一夜赶制出的“九转培元丹”，他必须持续提升自己的体质；还有灵算连夜打造的几件精巧玩意儿——一柄可以拆卸组合、弹出飞爪的短杖，几枚遇水便能产生浓郁白雾的“水龙弹”，以及一个结构类似现代指南针，但更为精密的“地动仪”。
这些东西，比千军万马更让他感到安心。
金妍儿则一如既往地沉默，她靠在船舷边，闭着双眼，仿佛在假寐，但她握着剑柄的手，却从未有丝毫放松。海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一道黑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是阿尔泰。
她依旧笼罩在那件宽大的斗篷里，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到了长门赤间关，我会带人从西岸登陆，制造混乱，焚毁他们的船只，散播主力已经登陆本州的谣言。”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们，从东面的一个小渔港上岸。那里人少，方便你们混进去。”
她递过来一个油布包裹。
李不凡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三份伪造的身份文牒，还有一小袋倭国的货币。
“过了今晚，我的人不会再为你们提供任何帮助。”阿尔泰的目光在李不凡脸上停顿了一瞬，“我的任务是奇袭，是为伯颜将军的大军打开局面。而你们的任务，是你们自己的事。”
这番话，既是说明，也是警告。
李不凡点了点头：“这正是我想要的。”
互不干涉，意味着他将获得最大的行动自由。
阿尔泰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斗篷下的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别耍花样。我的眼睛，会一直盯着你。”
“彼此彼此。”李不凡回敬道。
阿尔泰不再言语，转身融入了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赵火儿撇了撇嘴：“装神弄鬼的，有什么了不起。”
李不凡却知道，这个女人，是伯颜手中最锋利、也最隐秘的一把刀。她的威胁，绝非空穴来风。
快船又航行了约莫一个时辰，远处的海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片模糊的陆地轮廓，以及几点零星的渔火。
长门，到了。
船只没有靠近港口，而是在一处偏僻的礁石滩缓缓靠岸。
水手们放下舢板，李不凡三人依次跳了上去。冰冷的海水瞬间浸湿了他们的裤腿，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脚踏上坚实的土地，一种久违的安稳感传来。
李不凡回头望去，那几艘快船已经悄然离去，消失在夜幕之中。他们就像是被投掷到这片陌生土地上的石子，从此之后，再无后援。
“这边。”金妍儿低声说了一句，当先朝着岸边的密林走去。
她似乎天生就对环境有着敏锐的感知力，总能找到最隐蔽、最安全的路径。
三人穿行在湿滑的林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腐叶的腥气。倭国的植被似乎比中原更加茂密，巨大的树冠遮蔽了天空，让林间的光线愈发黯淡。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隐约传来了人声和犬吠。
金妍儿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三人立刻伏低身子，藏在一片灌木丛后。
拨开眼前的枝叶，前方是一个小小的渔村。十几间简陋的茅草屋零散地分布着，几盏油灯在窗后透出昏黄的光。村口，几个手持竹枪的村民，正围着一堆篝火打着瞌睡。
看似平静，李不凡却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空气中，除了海水的咸腥，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他的目光扫过村落，最终定格在村子中央一棵大树下。那里，似乎绑着一个人。
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怎么办？绕过去？”赵火儿压低声音问，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短刀。
李不凡摇了摇头。
他们需要情报，需要一个向导，需要尽快了解这片土地的现状。硬闯，是最愚蠢的选择。
他仔细观察着村口的守卫，发现他们的神情虽然疲惫，但握着竹枪的手却很紧，篝火旁还放着几面简陋的铜锣。这不是普通的防贼，这是一种临战的戒备。
看来，北条时宗的“异国征伐令”，已经深入到了这个国家最末梢的角落。
李不凡对着金妍儿比了几个手势，示意她注意听村民的交谈。
金妍儿侧耳倾听了片刻，眉头微蹙，对李不凡低声翻译道：“他们在骂‘蒙古高丽恶鬼’……说海上来的人都是魔鬼……还说……抓到了一个奸细，天亮就要送到赤间关去领赏。”
奸细？
李不凡的心猛地一跳。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棵大树下的黑影。
“能再靠近点吗？”李不凡问。
金妍儿点了点头，指了指村子侧面的一条小溪，溪水潺潺，可以掩盖脚步声。
三人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沿着溪边，一点点向村子靠近。
距离拉近到三十步左右，他们终于看清了。
被绑在树下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身上穿着和他们相似的粗布衣服，但已经被撕扯得破破烂烂，浑身布满了伤痕，一道道血印触目惊心。他的头发散乱，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可李不凡的瞳孔，却在看清那人脚边东西的一瞬间，骤然收缩。
在那人的脚边，扔着一把长弓，和一筒羽箭。
其中一支箭的箭羽，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那样式，那颜色……
和他从伯颜那里拿到的，一模一样！
大师兄的线索！
李不凡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怎么也想不到，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个夜晚，竟然就遇到了如此重大的突破！
这个被俘虏的男人，肯定和大师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必须救下他！
这个念头，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占据了李不凡的全部心神。
他看了一眼村口的几个守卫，又看了看村子里那些黑漆漆的茅草屋。
动手，必然会惊动整个村子。
可若是等到天亮，人被送走，茫茫人海，再想找到就难如登天了。
怎么办？
李不凡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