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舰的指挥舱内，一盏油灯静静燃烧，昏黄的光晕映照出几张凝重的脸。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汗味与一种名为“挫败”的沉闷气息。
伯颜端坐主位，手指无声地敲击着面前铺开的博多湾海图。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那双深邃的眼眸，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沉。
阿刺罕胸前的铠甲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伤口已经草草包扎，却依旧渗着血。他像一头困兽，烦躁地在狭小的船舱内踱步，铁甲叶片摩擦发出“哗啦”的声响。
“将军！再给我五千人！不，三千！我亲自带队，从东面那片树林摸过去，我就不信，那些矮子的脖子是铁打的！”阿刺罕的嗓音嘶哑，带着一股不甘的怒火。
张弘范眉头紧锁，这位素来稳重的汉将摇了摇头：“阿刺罕将军，今日之败，非战之罪。倭人有备而来，那道石墙之后，兵力数倍于我军先锋。强攻，只会徒增伤亡，无异于以我大元勇士的性命，去填一道无底的沟壑。”
他的话音刚落，舱门被无声推开。
阿尔泰如同一道鬼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她浑身都笼罩在黑色的斗篷里，只有那双眼睛在灯火下闪着寒光。
“审过了。”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抓到的那个活口，是少贰家的足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伯颜身上。
“镰幕府的执权北条时宗，在咱们出发前就已经下达了‘异国征伐’的总动员令。此次守卫博多湾的总大将，是幕府重臣安达泰盛的儿子，肥后国守护，安达盛宗。”
“麾下，有九州的少贰资能、少贰景资父子，大友贞亲，菊池武房，还有什么赤星、龙造寺、岛津、松浦党……他说，九州九国、山阳、南海的地方武家，几乎都来了。”
此言一出，就连暴躁的阿刺罕都停下了脚步。
舱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一场地方性的抵抗，而是倾国之力的决战。他们面对的，是整个日本武士阶层的怒火和决心。
伯颜敲击海图的手指终于停下。
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自己的三名爱将。
“我们……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了二十余天。”伯颜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马可，“这要感谢马可先生的航海仪。但也正因如此，我们没能和从庆元港出发的江南军汇合。”
他站起身，走到海图前，用手指在壹岐岛的位置上重重一点。
“倭人倾国之力于博多湾，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已是强弩之末。他们将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了一个篮子里。”
“传我将令，舰队后撤，返回壹岐岛，建立营寨，构筑工事。我们要把这里，变成一把插在日本腰间的刀。”
“丞相，这是要……”张弘范有些不解。
“等。”伯颜吐出一个字，“等江南军。等他们从正面继续施压，而我们……”
他的手指从壹岐岛划出，越过对马海峡，点在了日本本州岛的最西端，一个名为“长门”的地方。
“声东击西。”
“分出一支奇兵，绕过博多湾，奇袭长门。长门是本州门户，一旦遇袭，镰仓幕府必然震动，北条时宗首尾不能相顾，只能从博多湾抽调兵力回防。届时，便是我们总攻的良机。”
一个大胆、狠辣，却又无比精妙的计划。
阿刺罕的眼睛亮了：“将军，这个任务，交给我！”
“不。”伯颜断然拒绝，“你是全军之矛，你的任务，是在壹岐岛养好伤，随时准备给博多湾致命一击。这次奇袭，要快，要隐蔽，要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无声无息地刺进敌人的心脏。人不能多，一百足矣。”
他看向阿尔泰：“你带人去。”
“遵命。”阿尔泰躬身领命，没有丝毫犹豫。
伯颜的计划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指挥舱内激起无声的涟漪。
将战争拖入持久战，在壹岐岛建立前进基地……
这意味着，在江南军抵达之前，他们所有人都将被困在这片小小的岛屿上，与对岸的博多湾遥遥相望。
李不凡的心猛地一沉。
他等不起。
大师兄的线索就在对岸，那支诡异的箭头背后，牵扯着他必须解开的秘密。
“伯颜将军。”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站在角落默不作声的李不凡，缓步走了出来。
他先是对着伯颜躬身一礼，随即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既然要分兵奇袭，何不将计就计？”
阿刺罕正为没抢到先锋任务而憋着一股火，闻言顿时嗤笑一声：“一个道士，也懂兵法？你有什么计？”
李不凡看都未看他一眼，只是盯着伯颜，不疾不徐地说道：“将军莫非忘了，您之前指派我与马可先生，登陆探查‘大汗密令’。如今战局胶着，我等留在壹岐岛上，不过是坐食军粮的闲人。与其枯等，不如借此良机，随阿尔泰将军的奇兵一同潜入。”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一则，长门乃倭人本州门户，我等潜入后，可深入其腹地，探查倭国虚实，为丞相提供博多湾之外的情报，知己知彼。”
“二则，也可尽快完成您交代的任务。我与阿尔泰将军兵分两路，她负责军事奇袭，我负责完成密令，互不耽搁，效率更高。”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滴水不漏。
就连一直紧锁眉头的张弘范，眼中也闪过一丝赞许。
伯颜没有立刻回答，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审视着李不凡，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这个李不凡，总能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提出最符合他利益的方案。
他是在真心为自己分忧，还是……另有所图？
“伯颜将军”马可也适时地站了出来，用他那带着异域口音的汉语说道，“李先生所言极是。我们的任务，本就需要深入内陆。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伯颜的手指在海图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半晌，他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准了。”
李不凡心中一松，但并未表现出来。
伯颜却话锋一转：“但你要记住，阿尔泰是主将。一旦登陆，一百人的性命，皆系于她一人之手。你的行动，不得影响她的判断和指挥。”
“这是自然。”李不凡点头应下，随即又补充道，“但潜入之后，倭国地大，分头行事，才不易暴露。我只求一事，完成任务之后，如何返回，由我自行决定。”
“哦？”伯颜的眉毛微微挑起，终于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神色，“你倒是自信。”
“丞相放心，”李不凡微微一笑，“我这颗人头，还没打算留在东瀛。届时，我自会带着丞相想要的东西，返回壹岐岛。”
他这是在和伯颜谈条件。
在场的所有将领都屏住了呼吸，敢在伯颜面前如此讨价还价的，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伯颜盯着李不凡看了许久，忽然笑了。
“好。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李不凡再次躬身：“谢将军。”
说完，他转身便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