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对马岛起航,舰队在海上行驶了两日。
压抑的气氛如同铅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对马岛上冲天的黑烟,似乎将那股焦臭和血腥味,一直带到了这片蔚蓝的海域上。
赵火儿的左臂还用夹板固定着,伤口虽在陈明远的医治下没有恶化,但那诡异的麻痹毒素,仍让她整条手臂使不上半分力气。她靠在舱壁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头顶晃动的油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明远在清点药材,每一样都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外界的血腥与内心的纷乱隔绝开来。
灵算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面前摊着一张羊皮纸,上面用炭笔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图形。那是他根据忍者烟雾弹的残骸,推演出的某种化学反应式。他时而蹙眉,时而用手指在桌上飞快比划,嘴里念念有词。
金妍儿正在学习日语,她上船后便一直跟着随船翻译学习,并借来了相关书籍。她似乎具备很强的语言天赋,不到半个月就能进行日常对话了。
唯有李不凡,他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坐在那里,闭着眼,像一尊石像。
自那日与伯颜在船头对峙后,他便很少说话。船舱里的众人都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冰冷的气息愈发浓重。那不是杀气,而是一种极致的、非人的冷静,仿佛他正在将自己从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剥离成一台只为计算和达成目标而运转的机器。
他在脑中构建着那个庞大的“系统”。
一个集结了《鲁班书》的机关术、《皇极经世》的算法、以及他所带来的现代科学知识的全新体系。它将拥有自己的武装,自己的信仰,自己的技术核心,甚至自己的战争逻辑。
他要用这个系统,去对抗伯颜的帝国铁蹄,去掀翻“钟表匠”的棋盘,去在这片视人命如草芥的焦土上,强行种下他想要的秩序。
正午时分,海面依旧平静如镜。
马可拿着他的六分仪,在甲板上进行了一次精准的定位,他们正处在预定的航线上,最多再有一天半,就能看到壹岐岛的轮廓。
然而,到了傍晚,天色却骤然生变。
西边的天空,毫无征兆地被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橘红色,云层像是被人用巨笔胡乱涂抹的浓墨,厚重地堆叠在一起。空气变得闷热而粘稠,连一丝风都没有。
经验丰富的老水手们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开始自发地检查缆绳和船帆。
“不过是寻常的海上雷雨,不必惊慌。”马可收起他的航海钟,对身边的伯颜自信地说道,“我的航海图上标注过,这个季节,此地多有骤雨,但来得快,去得也快。”
伯颜点了点头,却没有完全放松警惕,他下令各船降下半帆,以防万一。
可他们都低估了这片海洋的脾气。
夜幕降临,那场“骤雨”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海浪声消失了,风声也消失了,整片天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压抑。
子时刚过。
“轰!”
一声巨响,仿佛天穹破裂。一道粗大的闪电,如同一条银色的巨龙,从天际直劈入海,瞬间将漆黑的海面照得亮如白昼。
紧接着,狂风呼啸而至!
“呜——”
那风声凄厉得不似人间之声,像是无数冤魂在咆哮。平静的海面瞬间暴怒,一道道数丈高的巨浪,如同移动的山峦,狠狠地向舰队砸来!
“稳住!!”
伯颜的怒吼在甲板上响起,可他的声音,瞬间就被狂风和雷鸣吞噬。
旗舰巨大的船身,在这滔天巨浪面前,脆弱得像一片树叶。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甲板被巨浪一次次淹没,冰冷的海水倒灌进船舱。
“算哥!”
船舱内,赵火儿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用单手死死抓住一根立柱,另一只手拉住差点被甩出去的金妍儿。
灵算被这剧烈的晃动从演算中惊醒,他死死抱住桌子,脸色发白,但眼中却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芒,他在感受,感受这股毁天灭地的力量。
“所有人,抓紧身边能固定的东西!”李不凡的声音穿透了混乱,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
他冲到舷窗边,借着闪电的光芒向外看去。视野所及,尽是地狱般的景象。周围的战船在狂涛中沉浮,有的船桅杆已经被拦腰折断,有的被巨浪掀起,又重重拍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惨叫声、呼喊声混杂在风暴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不行!这样下去,船会被浪打翻!”李不凡脑中飞速运转着。
他前世虽然是个程序员,但也看过不少纪录片。他知道,在这种风浪中,最怕的就是船身侧面迎浪。
“灵算!”他大吼道,“去找伯颜!告诉他,必须想办法让船头顶着浪走!把所有能扔的重物都扔下船,尤其是甲板上的!降低重心!”
灵算一愣,随即重重点头,抓着缆绳,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船舱。
甲板上已是人间炼狱。
阿刺罕像一头暴怒的雄狮,赤着上身,用身体顶住一门即将滑落的投石机,青筋在他古铜色的肌肉上虬结。几十名士兵拉着绳索,试图固定断裂的桅杆,却被一个巨浪卷走了一半。
马可脸色惨白,死死抱着罗盘,看着指针疯狂地旋转,嘴里喃喃念着什么。
“大人!船舵快失控了!”一名舵手浑身湿透,连滚带爬地跑到伯颜面前。
伯颜一把将他拎起,目光如刀,扫过混乱的甲板。他手下的水手,大多是高丽人和汉人,在如此天威之下,早已乱了方寸,命令根本无法有效传达。
就在这时,灵算冲了上来,将李不凡的话大声复述了一遍。
“还有!”灵算指着那些被撕碎的船帆和备用的木板,“可以用这些东西,加上缆绳,做成一个‘海锚’,从船头扔下去!它能拖住船头,让船头一直对着浪!”
“海锚?”伯颜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此时已不容他多想。
“照他说的做!”伯…颜一把夺过旁边卫兵的长刀,亲自冲入风雨中,砍断固定货物的绳索,将一箱箱沉重的箭矢推入海中。
在他的带动下,混乱的甲板终于有了一丝秩序。士兵们开始效仿,将一切能搬动的重物扔下海。另一边,几十名工匠在灵算的指挥下,手忙脚乱地将破帆、木板和绳索捆绑在一起,制作那个闻所未闻的“海锚”。
风暴持续了整整一夜。
当天光从厚重的云层中艰难地挤出来时,风浪终于渐渐平息。
劫后余生的众人瘫倒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旗舰虽然保住了,但也是一片狼藉,船舷上到处是破口,像是被巨兽啃噬过一般。
伯颜站在船头,望着平静下来的海面,脸色铁青。
海面上,漂浮着大量的木板、断裂的桅杆和一些无法辨认的残骸。原本浩浩荡荡的舰队,此刻变得稀稀拉拉。经过清点,一夜之间,他们损失了近二十艘战船,连带着数千名士兵和大量的粮草辎重,永远地沉入了这片冰冷的海底。
军心,产生了一丝动摇。
一种无声的恐惧,在士兵们心中蔓延。他们可以战胜任何强大的敌人,但他们如何战胜这喜怒无常的大海?战胜这煌煌天威?
李不凡站在船舱门口,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一个被他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词,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
神风。
他想起来了。他看过的纪录片中,元朝征日,因遭遇巨大的台风而惨败。日本人称之为“神风”,认为是神明在保佑他们。
难道……这就是那场传说中的神风?
他看着周围幸存的战船,又看了看虽然受损严重但主体尚在的旗舰。
不对。
李不凡的眉头紧紧皱起。
纪录片中说的那场神风,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整个舰队全军覆没,幸存者寥寥无几。
而眼下这场风暴,虽然惨烈,但元军的主力尚在。伯颜、阿刺罕这些核心将领都还活着,旗舰也保住了。更何况还有十万江南军从庆元港发出。这更像是一次重创,一次警告,而不是终结。
为什么?
是因为自己的到来,这只小小的蝴蝶,已经煽动了历史的飓风,让原本的轨迹发生了偏移?
还是说……这根本就不是那场真正的“神风”?
仅仅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