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微亮。
伯颜站在旗舰的船头,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笼罩在晨雾中的对马岛。
“阿刺罕。”他头也不回地开口。
“末将在!”阿刺罕大步上前,身上的甲胄在晨光中泛着寒光。
“给你一个时辰,肃清岛上所有抵抗。村庄、神社、任何可能藏匿敌人的地方,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能拿起武器的人。”伯颜的声音很平淡。
“是!”阿刺罕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猛地一捶胸甲,转身大步离去。
很快,沉寂的军营再次沸腾起来。一队队元军士卒在各自百夫长的带领下,如同潮水般涌下战船,冲向岛屿深处。他们没有战鼓,没有号角,只有沉默而高效的步伐,以及刀刃出鞘的摩擦声。
李不凡站在船舱门口,看着这一切,心脏一点点下沉。他知道“肃清”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算哥……”赵火儿的手臂还吊着,脸色苍白,但眼神中的火焰却烧得更旺,“他们这是要……”
“屠杀。”李不凡替她说出了那个词。
他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
陈明远默默地站在一旁,捏紧了手中的药箱,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作为医者,他救死扶伤,可眼下,他却要目睹一场由己方制造的巨大死亡。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的道心碾碎。
不到半个时辰,岛屿深处便升起了数道黑色的浓烟。隐约间,有凄厉的哭喊声顺着风传来,夹杂着蒙古士卒们粗野的笑声和呵斥。那声音时断时续,很快便被海浪声彻底吞没。
李不凡再也站不住了。他穿过甲板,径直走上船头。
伯颜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注视着那些升腾的黑烟。
“伯颜大人。”李不凡的声音压抑着怒火,“我记得大汗曾言,应减少不必要的杀戮。”
“这是最有效率的战争。”伯颜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李不凡身上,“昨晚的刺杀,李先生看到了。他们不讲规则,那我们为什么要对他们仁慈?斩草要除根,这个道理,你们汉人比我们更懂。”
“他们只是平民!妇孺何辜?”李不凡质问道。
“妇孺会生下新的武士,仇恨会一代代传下去。”伯颜的语气依旧毫无波澜,“我没有时间跟他们耗下去。一次彻底的恐惧,能为大军省去十次不必要的麻烦。这是为将者的‘仁’,是对我麾下数万将士性命负责的‘仁’。”
李不凡被这套歪理堵得胸口发闷。他知道,从对方的立场来看,这套逻辑是自洽的,是冷酷而正确的。但他来自一个不同的时代,一个将生命本身看得高于一切的时代。历史书上那冰冷的“坑杀”、“屠城”四个字,此刻化作了灼热的烙印,烫在他的心上。
“所以,这就是你们蒙古人征服天下的方式?用恐惧和屠刀?”
“不然呢?”伯颜反问,“用道理去说服?李先生,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在这片土地上,刀剑才是唯一的道理。”
就在这时,马可也走了过来。他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东西,闻起来像是加了香料的奶茶。他看了一眼李不凡,又看了一眼伯颜,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李先生,请不必太过介怀。”马可轻声说道,“在我的家乡,为了主的荣光,或是为了国王的土地,这样的事情也时常发生。文明的扩张,总是伴随着火焰和鲜血。这并非蒙古人的专利,而是所有帝国的通病。”
他的一番话,轻描淡写地将这场屠杀定义为一种“常态”,一种“必要之恶”。
李不凡猛地转头看向他,眼神锐利如刀。“所以,在你们‘钟表匠’看来,人命,也只是可以计算的成本?”
马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我们只是观察者和记录者,李先生。我们不创造规则,我们只是在规则之下,寻找自己的生存之道。”
李不凡沉默了。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无论是伯颜代表的帝国铁蹄,还是马可代表的西方势力,他们的逻辑底层都是一样的——为了达成目的,可以牺牲一切。而他所坚守的那点现代人的道德和良知,在这里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合时宜。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换了一个话题。
“我大师兄,王守成,到底在哪?”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伯颜的目光从远处的浓烟收回,重新审视着李不凡。“李先生,你现在的身份,是随军的道士,是司天监的少监。你应该关心的是天象,是此战的吉凶,而不是一个前朝的余孽。”
“他是我师兄。”李不凡一字一顿。
“那又如何?”伯颜的眼神变得有些玩味,“你治好了军中的败血症,这是功。但功是功,分是分。不要试图用你的功劳,来跟我谈条件。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说完,伯颜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回船楼。
阿刺罕带着一身血腥气回来了,他兴奋地向伯颜报告战果,说岛上再也找不到一个活着的男人。李不凡听着那些话,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默默地走下船头,回到船舱。
赵火儿、陈明远、灵算都看着他。金妍儿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算哥……”赵火儿想说什么。
李不凡摆了摆手,径直走到角落坐下,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只是安静地坐着。但船舱里的其他人都感觉到,一股比昨夜忍者来袭时更加冰冷、更加压抑的气息,正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他想起了在杭州创立的“格物明尊教”,教义是“格物致知,人人皆可为尊”。他曾以为,传播知识,开启民智,就能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
可现在他明白了。
在绝对的暴力面前,所有的道理都是空谈。你想让别人听你讲道理,首先,你的拳头要比他更大。
你想建立一个“人人皆可为尊”的世界,首先,你得拥有能掀翻这个旧世界的“力”。
这股“力”,不是个人的武勇,不是赵火儿那初窥门径的“无垢剑胎”。个人的强大,在数万大军组成的战争机器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这股“力”,必须是一个系统。一个能够与伯颜的军事系统、与“钟表匠”的技术系统相抗衡的,全新的系统。
一个……属于他李不凡的系统。
他的脑海中,开始疯狂地转动。
《鲁班书》里那些关于机关、营造的奇术,《皇极经世》里推演万物的算法,他从现代带来的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这些东西,不应该只是用来造一个水闸,或者一个浑天仪。
它们应该被组合起来,锻造成武器,锻造成一支军队,锻造成一个足以改变时代的庞然大物。
他要的,不仅仅是为师门复仇,不仅仅是救回师兄弟。
他要在这片焦土之上,在这群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鬼心头,种下一棵属于他的“菩提树”。
哪怕这棵树长出来,结出的果实,比所有人都更像恶鬼。
大军在对马岛上没有停留太久。在确认没有任何威胁之后,船队再次起航,朝着下一个目标——壹岐岛进发。
船队破开海浪,将那座升腾着黑烟,再无一丝生机的岛屿远远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