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舰破浪,船首的鎏金兽首狰狞地撕开碧波,卷起千堆雪白的浪花。海风带着咸腥的湿气,鼓荡着船楼上那面绣着猛虎的元军大旗,猎猎作响。
船楼顶层,最宽阔的指挥舱内,气氛肃杀。
伯颜身着玄色贴里,腰悬弯刀,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他没有穿戴那身沉重的甲胄,但身上散发出的威压,却比千钧铁甲更令人窒息。
他的面前,站着十数人。
左侧,是以蒙古将领阿刺罕为首的三员大将,一个个身材魁梧,眼神如鹰,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们是伯颜一手带出来的百战之将,是这支大军真正的骨架。
右侧,则是李不凡、陈明远、灵算、赵火儿四人,以及那位来自西方的使者马可。
伯颜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李不凡身上,声音沉稳,不带一丝波澜。
“此去东瀛,非为游览,乃是国战。”
“军令如山。上船之人,无论将官、兵卒、或是随军参赞,皆受军法节制。违令者,斩。”
“功必赏,过必罚。若有奇功,本官不吝封赏。若有差池,也休怪本官的刀不认人。”
他话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名为阿刺罕的蒙古悍将,铜铃般的眼睛瞥了一眼李不凡这边几个穿着道袍的“文弱”之人,嘴角咧开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在他看来,战争是勇士的游戏,带上这几个神神叨叨的道士,简直是累赘。
李不凡面色平静,仿佛没有看到那挑衅的目光。他知道,在这艘船上,在这个以绝对武力为尊的环境里,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想获得尊重,唯有展现出无可替代的价值。
会议很快结束,伯颜敲定了未来十日的航行路线和巡防安排。众人散去,各自回到舱室。
“呸!什么玩意儿!”一回到舱内,赵火儿就忍不住骂道,“那几个家伙的眼神,恨不得把我们生吞活剥了!真想把他们的眼珠子挖出来当泡踩!”
“他们是军人,信奉的是力量和纪律。我们是外人,被轻视很正常。”李不凡淡淡地说道,他走到舷窗边,看着下方甲板上密密麻麻的士兵。
航行的第七天,船上开始出现问题。
先是底舱的高丽兵,随后是中层的元军士卒,许多人开始出现牙龈出血、浑身无力、皮肤出现紫红色斑点的症状。起初只是个例,但短短三日,病患数量激增至数百人。
恐慌,如瘟疫般在密闭的船舱内蔓延。
随军的几名郎中急得满头大汗,他们按照中原医理,诊断为“水土不服,湿热攻心”,开出的方子无非是清热祛湿的苦涩汤药。然而,药喝下去,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甚至有几名重症的士兵已经开始掉牙。
“邪祟!一定是海里的邪祟作怪!”
“我们惹怒了海龙王!”
迷信的说法开始在士兵中流传,军心浮动,这比疾病本身更可怕。
伯颜的营帐内,几名郎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一群废物!”伯…颜一脚踹翻了案几,怒吼道。
他们擅长陆地作战,但面对这片陌生的海域,仍有许多未知之处。
就在这时,亲卫来报,李不凡身边的陈明远道长求见,说有办法医治此病。
伯颜眉头一皱,挥手道:“让他进来!”
陈明远走进大帐,身后跟着李不凡。
“你有办法?”伯颜的目光如刀,直刺陈明远。
陈明远行了一礼,温声道:“回大人,此症并非湿热,亦非邪祟。乃是士卒久航于海,舟中饮食皆为干粮咸肉,断了草木生机,五脏失其滋养,以致血气枯败。病根,在于一个‘缺’字。”
这套说辞是李不凡教给他的。李不凡这几天已经看出了端倪,这其实就是“败血症”,一种由于水手在海上长期航行缺乏维生素而引发的疾病。他以前在视频里看的多了,一般吃一些含维生素C较多的蔬菜就能很快缓解症状。
于是他将现代的维生素缺乏理论,巧妙地用中医“生机”、“血气”的概念包装了起来。
伯颜听得半懂不懂,但他抓住了关键:“缺什么?如何补?”
“缺新鲜蔬果之中的那股‘生气’。”陈明远不卑不亢地答道,“药石无用,需以食补。船上虽无新鲜菜蔬,但在下发现,尚有橘皮、豆干等物。可命人将豆子浸水催发出芽,再取橘皮与豆芽同煮成茶,分与将士饮用。三日之内,病情必有缓解。”
发豆芽?橘子皮煮水?
帐内的几名郎中面面相觑,这算什么方子?简直是闻所未闻。
“荒唐!”一名年长的郎中忍不住出声道,“此乃军国大事,岂能用此等乡野偏方儿戏!”
伯颜没有理会他,只是盯着陈明远,又看了看他身后沉默不语的李不凡。他沉吟片刻,最终一拍桌子。
“好!本官就信你一次!来人!传令下去,火头营即刻照此方办理!全军饮用!”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冰冷,“若是无效,提头来见!”
命令被雷厉风行地执行下去。
第一天,病患的症状没有加重。
第二天,部分轻症士兵的牙龈不再出血,精神也好了许多。
第三天,效果显著,大半病患的症状都得到了极大的缓解,甚至已经可以下地行走。
恐慌一扫而空。
伯颜的营帐内,他亲自为陈明远和李不凡斟满了酒。
“陈道长医术高明,李先生智计过人。本官,敬二位一杯。”伯颜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几名蒙古悍将看李不凡等人的眼神,也从轻蔑,变成了惊奇和一丝敬畏。在这个时代,能活人性命的医术,与杀人的武力一样,值得尊重。
就在此时,马可也走了进来,他手里捧着两个用黑布包裹的奇特物件。
“伯颜大人,”马可躬身行礼,碧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笑意,“在下也想为大军尽一份力。”
他将手中的东西放到桌上,揭开黑布。
一件是由黄铜打造,布满了刻度和一面小镜子的古怪器械。另一件,则是一个拳头大小的黄铜圆球,上面有指针和繁复的罗马数字。
“此乃我所制的六分仪与航海钟。”马可拿起那个古怪器械,走到舷窗边,对着太阳比划了片刻,又看了看那个铜球上的指针。
他在一张羊皮纸上飞快地计算着,片刻后,他抬起头,自信地宣布:“大人,我们此刻的位置,是东经一百二十九度,北纬三十四度。距离对马岛,尚有不足两日航程。”
他报出的经纬度,比元军中最好的观星官用牵星术测算出的结果,要精确数倍。
满帐皆惊。
马可的嘴角微微上扬,他看向李不凡,言语间带着一种不经意的优越感:“我西方的格物之学,求的是精准,是实证。不像东方的道法,玄之又玄,虽意境高远,却难用于实处。”
这是赤裸裸的试探与挑衅。
灵算眼中已经冒出了痴迷的光,他死死盯着那两件东西,恨不得立刻拆开研究一番。
李不凡心中巨浪翻涌,但他面上却古井无波。他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
“西夷奇巧之术,失之于道,得之于器。”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以器观天,只见星辰之表,不见周天之律。以器定时,只知时刻之变,不知四时之序。终究是舍本逐末,小道而已。”
马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评价。这不是无知的鄙夷,而是一种站在更高维度上的、居高临下的俯视。这种论调,他只在组织内部的最高机密,关于那个神秘的东方对手“薪火盟”的描述里听过。
李不凡的这番话,不仅化解了他的挑衅,反而加深了他对李不凡“薪火盟”成员身份的猜测。
伯颜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眼中精光闪烁。
脆弱的平衡,在三方之间悄然建立。
又过了两日,舰队在海雾中穿行。
忽然,桅杆顶端的瞭望手,发出一声穿云裂石般的高亢呼喊,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激动。
“前方见陆——!”
众人纷纷冲上甲板。
只见前方的浓雾被海风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一座通体墨绿、轮廓狭长的岛屿,如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静地横卧在海天尽头。
对马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