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的宫变,如一场突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水冲刷了王宫金砖上的血迹,却洗不掉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腥甜。
接下来的两个月,开京城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柳璥的党羽被连根拔起,新的人马上被填进了权力的空缺。那本由王后李氏呈上的账册,成了伯颜手中最锋利的刀,刀刀见血,精准地切除了所有不稳定的因素。
而高丽王王昛,则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了支持“天军东征”的伟大事业中。
合浦港的造船厂,日夜不休。
“李居士,你看这里。”灵算指着一艘刚刚铺设好龙骨的战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按照你说的‘分段式建造法’,先将船体各部分独立制作,再进行总装。效率比之前提升了至少三成!”
他身边,一个高鼻深目的西方人,正是“蒸汽使徒”马可。马可看着图纸,又看看船体,用略显生硬的汉话赞叹道:“不可思议的智慧。将复杂的工程拆解成简单的模块,这……这是‘流水线’的雏形!”
灵算和马可,一个东方营造天才,一个西方机械狂人,两人凑在一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将李不凡脑海中那些零碎的现代工程学概念,变成了船坞中一艘艘坚固可靠的战船。
原本的“浮棺”,在他们手中,脱胎换骨,成了真正能搏击风浪的杀器。
与此同时,城外的元军大营,两万高丽兵卒正被整编入东征军的序列。
伯颜没有将他们打散,而是保留了原有的建制,只在各级将领中安插了自己的亲信。他深谙驭下之道,一手是元军无可匹敌的战力威慑,一手是充足的粮饷和公平的赏罚。不过月余,这些原本心怀忐忑的高丽兵,竟隐隐有了归心。
一切都在伯颜的掌控下,有条不紊地向着他预设的方向前进。
这一日,李不凡应召入宫。
高丽王王昛坐在龙椅上,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少了些惊恐,多了几分麻木的顺从。
“李上使,”王昛的声音有些干涩,“此番若非上使揭露柳璥奸计,寡人与高丽社稷危在旦夕。上使于我有再造之恩,但有所求,寡人无有不允。”
李不凡微微躬身,声音平淡:“王上言重了。在下奉命行事,不敢居功。只是有一事,需请王上恩准。”
“上使请讲。”
“柳璥所设‘九幽契’,荼毒少女,惨无人道。如今柳璥已诛,此组织亦当解散,让那些可怜女子回归乡里,重获新生。”
这要求合情合理,甚至称得上仁慈。王昛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准!寡人即刻下令,遣散‘九幽契’,并发放钱粮,助她们安家。”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
元军营地里,那十几名被救下的少女被召集到一起。当她们听到自己可以离开,可以回家时,大多数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茫然。
家?她们的家早就被毁了。
亲人?也早就死在了屠刀之下。
短暂的沉默后,大部分少女还是选择了离开。拿着一笔足以度日的钱财,她们三三两两地走出了军营,消失在远方。未来如何,无人知晓,但终归是自由了。
唯有一人,留了下来。
金妍儿。
她直挺挺地跪在营帐前,一言不发。
“你怎么不走?”赵火儿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金妍儿抬起头,目光越过赵火儿,看向她身后的陈明远,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她的眼神,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充满了祈求和无助。
陈明远心中一软,走上前去,温声道:“你的伤还未痊愈,若无处可去,可在此地多休养几日。”
听到他的声音,金妍儿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决堤而下。她猛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嘶哑:“求……求先生收留!妍儿无家可归,愿为奴为婢,侍奉先生左右!”
陈明远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
李不凡走了过来,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们的路,不是你能走的。拿着钱,找个地方好好活下去。”
他的话语冷静,甚至有些冷酷。
金妍儿身体一颤,绝望地看着他。
“李算!你这家伙有没有良心!”赵火儿看不下去了,“人家一个小姑娘,无依无靠,你让她去哪?”
“东瀛之行,九死一生,带上她,是害了她。”李不凡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
“我……我不怕死!”金妍儿终于鼓起勇气,大声喊道,“我什么都能做!我……我受过训练,我能杀人!”
她的话让帐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陈明远看着她那张尚带稚气的脸,心中泛起一阵悲哀。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把“杀人”当作自己唯一的价值。
“够了。”李不凡打断了她。”
眼看金妍儿的眼神彻底黯淡下去,赵火儿忽然眼珠一转,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冲着李不凡嚷道:“谁说她是去杀人的?我让她当我的侍女!再说了,我们去东瀛,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总得有个翻译吧?她好歹是高丽人,跟东瀛话多少有点相通,学起来也快!”
这个理由虽然有些牵强,却让李不凡一时无法反驳。一路同行的两万名高丽军中,若能有一个信得过的翻译,将非常有价值。
他看了看一脸坚持的赵火儿,又看了看满眼希冀的金妍儿,最后目光落在沉默不语的陈明远身上。
他知道,陈明远的“仁心”,已经被这个少女牵动了。
“下不为例。”李不凡最终吐出四个字,转身走进了营帐深处。
赵火儿得意地冲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拍了拍金妍儿的肩膀:“行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叫我火儿姐就行。”
金妍儿愣愣地看着赵火儿,又看看陈明远,终于破涕为笑。
……
出发的前三天,李不凡在王宫的一处偏僻花园里,“偶遇”了高丽王后李氏。
她遣散了身边的侍女,独自站在一株盛开的木槿花下,风姿绰约。
“李上使。”她先开了口,声音柔婉动人。
“王后娘娘。”李不凡停下脚步,不卑不亢。
李氏转过身,一双凤目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本宫一直在想,柳璥那般老谋深算,为何会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李不凡没有接话。
“直到看见上使和伯颜大人,”李氏自顾自地说下去,“本宫才明白。当真正的风暴来临时,任何自作聪明的堤坝,都只会被瞬间冲垮。”
“娘娘谬赞。时也,命也。”
“是吗?”李氏轻笑一声,“本宫倒觉得,是人也。上使这样的人,出现在高丽,便是柳璥的死期到了。不知上使此番前往东瀛,又是谁的‘时’与‘命’呢?”
这话里,藏着针。
李不凡的眼底依旧平静无波:“在下只是奉命同行,顺便……寻找一位失散的故人。”
“故人?”李氏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东瀛可不是个寻人的好地方。那里的人,比我们高丽人,要排外得多。”
她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不过,说起这个,本宫倒是想起一件事。柳璥,似乎确实帮人送过一个中原人去东瀛。那人好像是个道士,武艺高强,但具体是谁,为何要去,本宫就不清楚了。毕竟,那时候,本宫也只是柳璥棋盘上,一枚不起眼的棋子罢了。”
李不凡的心脏猛地一缩。
道士!武艺高强!
难道是大师兄王守成?
他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波澜,面上不动声色:“多谢娘娘告知。”
“举手之劳罢了。”李氏重新转向那丛木槿花,幽幽说道,“希望上使能在东瀛,找到你的‘故人’。那片土地,可比高丽这潭浅水,要浑浊得多。”
李不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个女人,在用这个未经证实的消息,换取他的人情,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将他推向更危险的漩涡。
她说的,或许是真话。
但她的目的,绝不单纯。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去。
身后,李氏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三日后,合浦港。
数百艘大小战船,遮天蔽日,桅杆如林,旌旗招展。
五万大军,甲光向日,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其中三万是伯颜麾下的元军精锐,两万是新编入的高丽士卒。
李不凡一行五人,站在一艘巨型福船的甲板上。
海风猎猎,吹动着他的道袍。他的目光越过眼前攒动的人头和林立的船帆,望向东方那片蔚蓝无垠的海洋。
王后李氏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大师兄真的在东瀛吗?伯颜把他送去那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东瀛,又是《老子化胡经》星图所指向的“洞天福地”。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一个早已布下的惊天大局?
“开船——!”
随着伯颜一声令下,巨大的号角声响彻云霄。
一艘艘战船依次拔锚,升起满帆,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山峦,缓缓驶出港口,汇入茫茫大海。
身后的高丽大陆,在视野中渐渐变成一条模糊的线。
赵火儿兴奋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胸中豪气万丈。灵算则拿出炭笔和纸,开始飞快地计算着风速和洋流。陈明远站在船舷边,看着远处的海鸟,神情温和。而他身边,金妍儿紧紧攥着衣角,既紧张又期待地看着这个全新的世界。
只有李不凡清楚,这片波涛诡谲的东海之下,埋藏着远比战争更加可怕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