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璥被拖拽下去的时候,嘴里还在发出不成调的嘶吼,像是诅咒,又像是哀嚎。他那张平日里精于算计的脸,此刻扭曲得不成样子,混杂着血污与绝望,再无半分权臣的体面。
鲜血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蜿蜒,汇成一洼洼小小的血泊,倒映着宫殿穹顶的华丽藻井。空气里,浓郁的血腥味与檀香的香气诡异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站在尸山血海中,甲胄上却纤尘不染的男人。
伯颜。
他就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仅仅是站在那里,就镇压了此间所有的声音与躁动。
李不凡的目光从被拖走的柳璥身上移开,落在了那位哭得梨花带雨的高丽王后,李氏的身上。
好一招“弃车保帅”,不,这比弃车保帅要狠辣得多,这叫“借刀杀车”,顺便还把自己的棋盘擦得干干净净。
这个女人,从始至终,都将自己伪装成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弱者。可当棋局糜烂,她却在最关键的时刻,掀翻了棋盘,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另一个人身上,自己则摇身一变,成了最大的赢家。
李氏仿佛感受到了李不凡的注视,她那双泪眼朦胧的眸子抬起,与李不凡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那眼神深处,没有半分柔弱与惊恐,只有一丝一闪而逝的冰冷与得意,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李不凡心中一凛。
这个女人,远比柳璥要可怕。柳璥的野心写在脸上,而她的野心,却藏在眼泪和最柔顺的姿态之下。
“伯颜大人!”
李氏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与悲愤。她从袖中又取出一叠厚厚的账册,双手奉上。
“这……这是柳璥这些年私吞国库、与朝中官员勾结往来的账目。他以此为把柄,操控朝政,排除异己。臣妾……臣妾也是偶然得知,偷偷誊抄下来的,只盼有朝一日能有拨云见日之时!”
她转向一旁早已吓傻了的高丽王王昛,凄然道:“王上,臣妾无能,未能早日为您分忧,让您受此奸人蒙蔽,受此惊吓,是臣妾的罪过!”
王昛看着她,嘴唇哆嗦着,眼神复杂。他或许不蠢,但在此情此景之下,他除了顺着李氏搭好的台阶往下走,别无选择。
“王后……辛苦你了。”他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
就在这时,陈明远带着几个元军亲卫,护送着十几个身形单薄的黑衣少女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金妍儿。
她们的出现,让殿内的气氛再次一变。
这些少女,便是“九幽契”的幸存者。她们虽然换上了干净的衣物,但脸上依旧带着一种麻木和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被抽走。
看到这些少女,李氏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但随即被浓浓的同情所取代。
“可怜的孩子们……”她用丝帕拭着眼角,“柳璥此贼,丧心病狂!竟将这般年华的少女,炼制成毫无人性的死士!简直禽兽不如!”
金妍儿在陈明远的鼓励下,向前一步,跪倒在地。她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声音却异常清晰。
“启禀大人,我叫金妍儿。我们……都是被柳璥从各地搜罗来的孤儿。他毁了我们的家,杀了我们的亲人,又用非人的手段训练我们,用毒药控制我们……他说,我们的命就是他的,我们活着,就是为了替他杀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殿内跪着的一众叛军,听到这话,头埋得更低了。他们为之卖命的主人,竟是这样一个毫无人性的恶魔。
至此,柳璥的罪名,已是铁板钉钉,再无任何翻盘的可能。
伯颜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要的不仅仅是柳璥的命,更是要将柳璥在高丽的根基彻底刨除,还要让高丽王室对他感恩戴德。
现在,所有的条件都已具备。
他接过那本账册,看都未看,便交给了身后的亲卫。他走到瘫软在龙椅上的王昛面前,声音恢复了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王上受惊了。”
王昛一个激灵,连忙站起,对着伯颜躬身行礼:“多亏上使大人神兵天降,为我高丽铲除国贼!寡人……寡人感激不尽!”
“国贼柳璥,勾结东瀛,意图谋逆,此乃高丽之不幸,亦是我大元断不能容忍之事。”伯颜的声音沉稳有力,“如今奸贼伏诛,高丽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重整旗鼓。”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东瀛倭寇,狼子野心,既敢与柳璥勾结,便是与我大元为敌,与高丽为敌!此番东征,不仅是为我大元开疆拓土,更是为高丽雪耻复仇!王上,以为然否?”
王昛哪里敢说个不字,连连点头,如同捣蒜:“上使大人所言极是!极是!倭寇可恨!寡人……寡人愿倾全国之力,助天军东征!粮草、兵员、战船,绝无二话!”
“好。”伯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王上深明大义,本官定会上奏陛下,为王上请功。”
一场血腥的宫廷政变,就这样被伯颜三言两语,化作了一场“君臣合力、共讨外敌”的政治秀。
李不凡在一旁看得清楚明白。
伯颜,这个来自草原的男人,他所拥有的不仅仅是那十几名能以一敌百的精锐亲卫,更是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治手腕。
他将暴力和权术,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用最直接的暴力撕开局面,再用最精妙的权术收拾残局,获得最大的利益。整个过程,高效、冷酷,不留任何后患。
李不凡忽然想到了苍松道人和栖云子曾提及过的,武道之上,另有乾坤。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王胎”之境?一种将个人武力、精神意志与权势地位融为一体的、属于上位者的绝对力量?
在这种力量面前,自己所谓的计谋,所谓的布局,显得如此单薄,如此可笑。
……
回到使馆,已是黎明时分。
天边泛起鱼肚白,但开京城内的血腥气,却似乎永远也无法被晨光洗净。
四人围坐,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沉闷。
赵火儿将杯中的冷茶一饮而尽,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那些人……”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伯颜身边的那十几个亲卫,根本不是人,是杀人的机器。”
她一向自负武艺,又初窥”无垢剑胎“的皮毛。但在昨夜,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作无力。她确信,自己若是对上其中任何一人,都撑不过三招。那不是招式上的差距,而是一种……生命层次上的碾压。
“是战阵。”灵算轻声说道,他的眼中没有恐惧,反而闪烁着一种痴迷的光芒,“他们十几个人的气息、步伐、刀势,完全连成一体。不是十几个人,而是一个整体。每一次攻击,每一次格挡,将力量和效率发挥到了极致。”
李不凡揉了揉眉心,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昨夜的一幕幕。
他看向赵火儿,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此刻眼中竟有了几分迷茫。他知道,昨夜的景象,对她的冲击太大了。
“我们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李不凡缓缓开口。
“什么意思?”赵火儿抬起头。
“我们是江湖,讲究的是单打独斗,是恩怨情仇。”李不凡的声音很平静,“而他们,是战争,是国家机器。在真正的国家机器面前,江湖,不过是个笑话。”
他顿了顿,又想起了王后李氏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还有那个女人,高丽王后李氏。”李不凡的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你们信不信,她昨晚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假的。”
“她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柳璥,借柳璥的手,铲除忠于王室的老臣。再借我们的手,引来伯颜,最后借伯颜的刀,杀掉柳璥这个最大的威胁。现在,高丽王成了惊弓之鸟,朝堂上再无人能掣肘她。她才是这场政变最大的赢家。”
赵火儿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骂了一句:“操!这娘们心也太黑了!”
李不凡没有再说话,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清晨的冷风灌了进来,让他混乱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高丽这盘棋,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伯颜手中一枚用得比较顺手的棋子。
伯颜的实力,李氏的心机,都让他有了全新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