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浦港的造船厂,与其说是帝国兵工厂,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工地。
空气中弥漫着海盐的咸腥、湿木头的腐朽气和劣质桐油的刺鼻味道,三者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数千名衣衫褴褛的工匠在高丽监工的鞭子下,如同蚂蚁般忙碌着,敲打声、叫骂声、木材断裂声此起彼伏,杂乱无章。
李不凡和灵算换上了一身元军下级军官的服饰,在一名高丽官员的谄媚陪同下,行走在这片混乱之中。
“二位大人请看,这些都是为天朝大军准备的最新战船!”那高丽官员指着一排排初具雏形的船骨,脸上堆满了功劳,“保证坚固耐用,不负圣汗所托!”
李不凡不置可否,目光扫过那些所谓的“战船”。而他身边的灵算,从踏入船厂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空洞,而是像两把最精准的卡尺,扫过每一寸木料,每一颗铆钉。他时而蹲下,用手指轻轻敲击船底的龙骨,听那声音的虚实;时而走到船舷边,用步子丈量铆钉之间的距离。
那陪同的官员见状,还想吹嘘几句,却被李不凡一个眼神制止了。
一圈走下来,灵算始终一言不发。直到他们远离了工地的喧嚣,来到一处无人的栈桥上,灵算才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灰蒙蒙的大海,吐出两个字。
“浮棺。”
“什么?”李不凡问道。
“我说这些船,是浮在水上的棺材。”灵算转过头,那张清秀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混杂着愤怒和不屑的复杂情绪,“他根本没想让船上的人活着到达对岸。”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开始快速比划。
“龙骨,用的是拼接的松木,而非整根的铁桦木或樟木。接缝处用胶,而非榫卯。只要遇上超过三丈的大浪,一个扭转,龙骨必断。”
“船板之间的铆钉,间距超出《营造法式》标准一倍有余。为了赶工,铆钉孔钻得粗糙,边缘满是毛刺,根本无法与船板紧密贴合。平时看着没事,一旦满帆远航,风力会让船体持续受压,不出十日,海水就会从上千个铆钉孔里渗进来。”
“最可笑的是桐油。他们只在船体表面刷了薄薄一层,内里的木材根本没有经过充分浸泡。海里的船蛆和藻类,不出一个月就能把船底啃得千疮百孔。”
灵算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他不是在分析,他是在宣判这些船的死刑。
“按照我的推算,这支船队,只要离开海岸超过三百里,随便遇上一场中等规模的风暴,就会在两个时辰内,全数解体,沉入海底。两万高丽兵,连同船上的元军,一个都活不了。”
李不凡静静地听着,心中那块关于柳璥的拼图,被安上了最重要的一块。
借刀杀人。
借元廷的刀,杀掉忠于王室的两万兵士。再借东海的风浪,将这口黑锅,严严实实地扣在元军的头上。
届时,东征大败,高丽国内忠于王室的军事力量被一扫而空。柳璥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将所有罪责推给无能的王昛和“暴虐”的元廷,振臂一呼,收拾人心。
好一招一石三鸟!
……
与此同时,开京城内的一家高丽医馆。
陈明远正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医官对坐品茶。
他并未直接打探,而是以交流医道为名,从《黄帝内经》谈到《伤寒杂病论》,再到道家的炼丹养生之术。其渊博的学识和对医理的精深见解,很快便赢得了这位高丽老御医的尊重。
“参玄道长的医术,已入化境,老夫佩服。”老御医放下茶杯,长叹一声,“只可惜,医者能医病,却医不了国,医不了人心啊。”
陈明远心中一动,顺着他的话头问道:“老先生何出此言?”
“唉,”老御医压低了声音,眼中满是愁苦,“如今这高丽,从上到下,都病了。王上体弱,权臣当道,百姓更是朝不保夕。就说这药材吧,许多救命的药,都因要供给元廷而短缺。可偏偏有一种药材,不仅不缺,还被柳相爷府上的人,以高出市价三倍的价格,大量收购。”
“哦?是何种药材,竟如此金贵?”陈明远故作好奇地问。
“说来也怪,并非什么人参、鹿茸之类的名贵之物。”老御医皱起了花白的眉头,回忆道,“那东西名叫‘鬼心草’,一种生长在阴湿山涧的寻常草药。性寒,有安神之效,但量大则伤心脉,平日里只是作为方剂的辅药,用量极少。可柳府的人,一收就是几百斤,也不知要用到何处。”
鬼心草!
陈明明的脑中,仿佛一道惊雷劈过。
这个名字,他在栖云观的一本孤本杂记上见过!那本书记载了许多早已失传的偏方、毒方。其中就提到,鬼心草,单独使用是安神药,但若与“迷魂花”和“腐骨藤”的汁液一同炼制,便会得到一种名为“忘忧散”的奇毒!
此毒无色无味,初服者,会感到精神恍惚,忘记烦恼,产生极大的依赖感。长期服用,则会渐渐丧失自我意志,对施药者言听计从,如同傀儡。戒断之时,则会万蚁噬心,痛不欲生。
柳璥,他要这么多“忘忧散”干什么?
……
夜幕降临,元使馆驿。
四人再次聚首,将白天各自探得的情报汇总到一起。
当灵算说完“浮棺”的结论,陈明远讲出“忘忧散”的推测,赵火儿再补充了酒馆里的见闻后,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线索,如同一条条毒蛇,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人——柳璥。
一个可怕的计划,在李不凡的脑中,逐渐清晰。
柳璥以支持元廷东征为名,将忠于王室的两万军队送上他亲手打造的“浮棺”,让他们葬身鱼腹。
他用“忘忧散”这种阴毒的药物,悄无声息地控制了王室最核心人员?。
他和王后是什么关系……?
李不凡的瞳孔骤然收缩。
“弑君!”
两个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我预计在我们出发后他就会暗杀高丽王。”李不凡的声音冰冷,“然后东征大军因为船体不牢固,还没到东瀛就全军覆没。国仇家恨之下,整个高丽的怒火都会被点燃。而他柳璥,作为唯一能收拾残局的强权人物,便可联合李氏顺理成章地登上权力的顶峰,甚至……自立为王!”
好一个恶毒的连环计!
他们这群人,从踏上高丽土地的那一刻起,就成了柳璥棋盘上,用来引爆一切的棋子!
“这老王八蛋!”赵火儿一拳砸在桌上,咬牙切齿,“那我们怎么办?直接去把他宰了?”
“不行。”李不凡摇了摇头,目光扫过众人,“我们没有证据。现在动手,只会坐实他给我们准备好的罪名。”
他看向窗外灯火通明的王宫方向,眼神变得深邃。